壽誕之后,家里又足足熱鬧了兩天,之后遠客才啟程走了,四位姑奶奶也各回各家。容琳帶著青杏來給常氏問安時,秀兒幾個丫頭的喜氣還沒褪,嘰嘰喳喳地你說我笑著灑掃歸整,看見容琳進來,都笑道,“三少夫人,您自個兒進去吧!青杏妹子,我們這都占著手呢,你就替我們當回差吧!總歸我們這兒你也熟,過后姐姐們再好好謝你!”容琳難得看到常氏的丫頭竟不是低眉斂聲的,也替她們高興,笑著應答了兩句便自行進屋了。
常氏在屋中已聽得是她來了,聽到簾子響,頭也不回就道,“你來得正好!來看看這竟做個什么才好?做衣裳可就有些辜費了……”
容琳近前一看常氏是在翻撿幾匹綾綃,不由笑道,“婆婆,這您可問錯人了!這個您該問大嫂才行,或者問二嫂也使得。”穿衣打扮的事,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講究,信口開河說錯了,不光是貽笑大方,還白糟蹋了東西。
常氏聽她這么說,停了手,抬眼瞅瞅她道,“還有什么事是你不能的了?”
容琳聽不出常氏這話是打哪來的,心里疑惑,面上如常笑著,“婆婆,您這么說可愧煞容琳了!”
常氏看看她,倒不接她的話,反想起別的了,“前兩日你送的那個麻姑獻壽的立軸我怎么瞅著不像咱們這邊兒出的?”
容琳笑,未等答言,青杏先驚嘆起來,“老夫人,您真是好眼力!那是我們小姐從陪嫁里頭選了又選、挑了又挑才挑出來的,那可是御賜的古畫!就這樣,小姐還覺得禮輕呢!可也沒法子,這邊兒市面上的東西要式樣沒式樣、要做工沒做工,小姐和沐云姐姐跑細了腿也沒找著可心的……”
“青杏,你可真是會說話。”容琳含笑,瞅著自己的丫頭。站在人家的地界兒說人家的物產不好,這不跟守著和尚罵賊禿一個道理了么?
青杏一看容琳的薄責,醒及方才說的話像是有輕藐之意,轉了轉眼珠兒,自己找了臺階,“小姐,不怕的,我自個兒就是平盧人,也不怕說平盧的不好!實話實說,老夫人也不會怪的,老夫人才不是那愛聽虛文的人呢,是吧?”眼睛看著常氏找同盟。
常氏佯怒地斜了她一眼,“是什么是?我看你這丫頭是越來越沒上沒下的了!我這是要和你主子說話,你可倒好,你主子沒等開口,你先造了一大套!”
青杏吐舌笑,“是,老夫人您說得極是!那我不插嘴了,給您捏捏肩可好?”常氏說話時一勁兒活動脖子她可是看在眼里。
常氏又斜了她一眼,“這還用問吶?!”回頭對容琳道,“三媳婦,你這青杏丫頭可是該拘管拘管了,現學得油嘴滑舌的你看沒看出來?”
容琳笑,“還不是您給寵的!”看青杏在常氏身后噤鼻子眨眼地做鬼臉,搖首微嗔,示意她收斂些。
常氏未看到她們主仆在做什么,閉目讓青杏給捏著,口中輕嘆,“老骨頭了,真是不中用了,才鬧騰這么兩天,就撐不住了……”
容琳笑,“婆婆您可別說這樣的話,就您的精氣神兒,伯母、嬸娘她們哪個不羨的?”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常氏這兩日神采奕奕,加之總是笑面對人,看著象年輕了好幾歲!
聽容琳真心夸贊,常氏強掩著笑意,“你個傻子,人家那是會說話,你如何就當了真?”雖閉著眼,象也看出容琳要辯白,含笑止住了,“行了,不用哄我了。我倒還忘了問,那天到內城沒四處逛逛?”這三媳婦原是打著給親戚備賀禮的幌子去為她忙了,只不知她還做別的事沒有。
“也沒怎么逛,我和沐云不大好就那么拋頭露面……”
“那還回來那么晚?!”
容琳看看像是隨口一說的常氏,覺出常氏是在查問她了,略沉吟,輕笑道,“婆婆,容琳有件事沒稟告……”
常氏不動聲色,青杏驚疑地看看老夫人又看看小姐,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容琳坦然相告,“容琳那天去過六娘處,”見常氏依舊不出聲,溫聲說道,“容琳覺著若是過門而不入的話,委實就太失禮了,不管怎么說,她也是長輩,是以……”
“去就去了,誰問你那么多了?”常氏淡淡,“和她還說得到一塊兒?”
容琳心里加了小心,“不過是問個安,說些客套話,再說六娘也不會跟我這樣的小輩兒一般見識,就算容琳說錯什么了,她也沒挑出來,故而還好。”
聽容琳不再說了,常氏睜眼,目注容琳好一會兒,又閉上了眼,“我說她怎么知道回來了!”先以為是妙瑩的苦心,過后想要真是妙瑩的話早到她跟前兒邀功了,斷不會人都進門了她還一個字不說。果不然等和姑奶奶們私底下一議,二姑奶奶當時就撇嘴,“哪是她?人家一來你沒看她臉都嚇白了!”她那時就想這事像是三媳婦會做的,只還沒想通她何時和老六接上腔的,現聽聽她們主仆說的前因后果,也就對上茬了,再看容琳到現在都還是不欲人知的光景,不是她還能有誰?
“婆婆……”聽常氏的聲音里沒什么火氣,容琳倒也想借機給她和六娘轉圜轉圜,“容琳覺著六娘這次來和上次不大一樣了,她在容琳處醒酒的時候還說年輕的時候惹是生非,讓您生了不少閑氣,容琳想是不是她想跟您冰釋前嫌,才那么說給容琳聽、讓容琳來當個傳話的……”
“你想得倒是周全!”常氏倏然睜眼,似笑非笑地瞅了容琳,直瞅得容琳有些赧然了,才莫名嘆了一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老六不過是個后來的,惹氣的也不光她一個……先那么樣吧,我們這一輩兒的事兒,你就別跟著瞎操心了……眼下倒有個用得著你的去處,你替我走一趟吧!”探手從炕櫥里抽出一個方匣子,“這是他們才送來的燕窩,你去送給妙瑩,讓她早晚補一補。”妙瑩這些日子沒輕挨累,她這個做婆婆的心中有數,她和老二的事,她也聽說了,有心要管,畢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也不能太往深里說,只能看妙瑩自個兒的造化了。
常氏此舉之意容琳也猜出那么幾分,不好說什么,只輕輕嘆了口氣,替妙瑩謝過了,讓青杏捧了匣子跟著就送過去了,妙瑩聽了她們的來意,面上倒有了些喜色,言語客氣地虛留她們吃茶,聽容琳說家中還有事,也就罷了。
出了妙瑩的院子往自家里去,青杏喋喋不休地東拉西扯,容琳但笑不語,卻見金桔頂頭趕過來,“小姐,小姐,將軍差人報訊,讓您趕緊在家等著,有貴客要來了!”
來報訊的是子安,望著容琳,一臉的歉然,“夫人,將軍不叫說……”夫人一回來就興沖沖地問是誰來了,他確是知道是誰、也不想讓夫人費心疑猜,可將軍專囑咐過的事,他又著實不能違命,一時左右為難。
容琳見他如此,也就不追問了,只蹙眉笑著對沐云道:“你聽到點兒什么風聲沒有?”貴客,什么樣的人能當得起將軍如此的稱謂、還值得專派人來告訴她等著?就是她當初進這個家的時候也不見他這般鄭重其事過……
沐云想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等事,聽到容琳問,搖頭笑,“我也正納悶呢!正想哪來的貴客讓將軍這么興師動眾的?不會是……京里來人了吧?”
沐云不過是隨意猜測,卻一語驚醒夢中人,容琳立時想到昊琛故弄玄虛大約是想給她份兒驚喜,而能讓她驚喜的……容琳去看子安,一看他笑著直點頭兒,頓覺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回看著金桔和青杏道:“京里來人……你們說會是誰?”不等她們答話,心里已把可能的人逐個想了一遍,不大像是爹和兄長們:從公來說,他們是文官,不至于外放到邊境之地,從私來說,他們都是端方嚴謹的人,若要來,必會事先捎信,不會突然就冒出來……二姐姐?她能不能離了宮門都兩說著,四妹妹……她有那個心怕還沒那個本事……不會是……太子?!
金桔猜不出會是誰,一直在旁看容琳的臉色,見她忽而歡喜忽而蹙眉的,知小姐也是沒猜出來,心里著急,一看青杏像沒事兒人似的在一邊兒站著,趁人不防用胳膊肘去拐她,又沖站在階下的子安努嘴兒,意思是讓她去套問套問,偏偏青杏從那回說要把她許配給子安,倒矜持起來,再不象從前一口一個“子安哥”地叫著了,今見金桔捅她,明知是什么意思,卻只翻了她一眼,就是不開口。金桔無奈,咬牙斥她,“你就裝吧!有本事一輩子別跟他說話!”說罷自家揚聲道,“子安,你說那貴客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年青還是年老……”
子安搖手,“金桔姑娘,你就別套我的話了!請再稍候片刻,蔣軍領著人隨后就到了,到時你自然知道是男是女、高矮胖瘦了!”眼睛看著金桔,笑可像是對青杏笑的。
金桔碰了個軟釘子,無計可施,還是沐云勸著道,“別急這一時半刻的了!一個人要瞞的事,十個人想破頭也沒用,興許……將軍回來了!”
沐云的耳朵確是夠尖的,話剛落音,院門外就傳來蹄聲得得,眨眼的功夫,奔雷已經順著馬道沖進了院子,堪堪到了階前被勒住了,半個馬身人立而起,及至前蹄一落地,銀袍軟甲的人已甩磴離鞍,就手把韁繩扔給子安,抬眼對階上諸女了然于心地笑道,“猜到是誰沒有?”
容琳迎下石階,“請將軍明示吧!”她真像沐云說的都快想破頭了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一個個又像又不像的,她委實是猜不出了。
昊琛攜了她的手笑,“隨我來吧!只一樣,可不許見了人一高興就把為夫忘到腦后了!”
“將軍!”容琳嗔,昊琛的聲音不大可也不小,若讓人聽了去象什么樣子呢!
昊琛不以為意,“我這是未雨綢繆、防患未然!”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是號稱人生四大喜的事,他的夫人再有擔當,恰逢其時時怕也忍不住會有忘形之舉,畢竟他乍見來人都喜之不禁,何況他的夫人?
容琳聽他說的煞有介事的,一時顧不得反駁,倒添了幾分好奇,“究竟什么人……”話也就問到這兒——她已無需再問下去了,臨街的院門口,正有一隊車馬停駐下來,領頭的兩個年輕人偏身離鞍,一個長身玉立、濃眉朗目的,是昊瑱,另一個……烏紗帽、銀魚袋,緋色袍上雪雁優雅,襯得人面如冠玉,神采逸然,竟是……
“軒哥?!”容琳又驚又喜,喜從何來自不待言,驚的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官袍加身的振軒竟有些脫胎換骨的意味,她險沒認出他來,只是在他看到她時那似暖融又似憂郁的一笑,才讓容琳確認眼前這風度翩翩的探花郎就是和她一起長大的振軒!“軒哥!”
容琳要飛奔過去的身形因被人挽住了手肘而停滯,急切地回眸,正對上昊琛含義不明的笑臉,不贊同地看著她的嗔責,昊琛笑笑地低語,“才說了不許把我忘到腦后!”
容琳羞急地瞪他,“將軍——”他還真是妒夫!只是讓他這么一提醒,容琳也覺出剛剛兒是高興得過了些,不是為人妻者該有的舉動,睨了昊琛一眼,自動放緩了腳步,和他并肩同行。
兩人再自然不過的眉目傳情落在眾人眼里,司空見慣的都沒覺出什么不妥,唯有初見此番景況的人驚愣不已,冷下去的眸子輪番打量著那兩個人,卻見那二人渾然未覺,似眼中只有彼此,頓時心神一黯,已然伸出的雙臂不著痕跡地垂了下去,不知不覺中,笑容已帶了苦澀……
容琳未覺出振軒的異樣,淺笑盈盈地到了近前,彎身行禮, “軒哥,好久不見!”由衷的喜悅已在聲音里帶出來了。
振軒聽了心頭微微泛暖,肅手回了禮,溫聲道,“三妹妹,別來無恙!”
容琳淺笑點頭,忽然不知話該從何說起,振軒見此微微一笑,“三妹妹,我還帶了位客人來,你猜會是誰?”數月不見,容琳和他記憶中的有些不同了,淡然和從容之外,多了……明艷和嫵媚,這樣的變化,是因為她身邊那個男人嗎?視線對上昊琛的,那人坦蕩而驕傲地笑著,看在振軒眼里,卻像……一種譏刺,移開了眼光,他對容琳微笑,“三妹妹,愚兄替你引見……”
“不用引見了,”插嘴的是昊瑱,“小嫂子,你見過的,名副其實的不速之客!”揚聲對兩三丈外的一輛車轎喊過去了,“下來吧!怎么還等著人三催四請啊?”
“昊瑱!”昊琛喝止,眼風過處,沐云得了暗示,領著丫頭過去搭了腳凳,從車里扶出一位年青女子,嫩黃衣衫更顯出肌膚勝雪、烏發如云反托出明眸似水,衣袂飄飄,裙裾逶迤,好一個降落凡間的瑤池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