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軒雖在聽昊琛解說“那丫頭”與他、容琳、弄影的淵源,耳中可也聽著常氏的說話,一聽那像是不善的語氣,轉而看到容琳低眉垂首,立時不快,掃了昊琛和常氏,思量著要怎么開口,卻聽弄影笑道,“老夫人,這倒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世間的人本就如此,那知道感激的,您不過對她笑一笑,她也會記得您對她笑過了;不知道感激的,您就算把心肝扒給她吃了,她還是覺得您對她不夠好……”
這話正說到常氏的心坎上,放下帕子合掌道,“可不正是!弄……弄影姑娘,看不出你年紀不大,倒能說出這番話,真真勝過我那蠢媳婦兒了!”瞄了容琳一眼,依舊對弄影道,“你若早些來該多好,我沒事就和你敘談敘談,省得整天對著那不陰不陽的,凈惹我生氣了……”
弄影聽常氏的話似在含沙射影,昊琛和容琳卻都無反應,一時拿不準該如何應對,只得嬌笑道,“老夫人,您別這么說,老夫人您這么說……”
常氏卻等不及聽她說什么,已先有別的話要說了,“快別叫老夫人!青杏丫頭這么叫,我改不了她,可別再加上你一個——沒那么老也被你們叫老了!我想想,你叫那丫頭大娘……”忽皺眉,“你們這是怎么論的?你怎么能叫她大娘?”
弄影不知常氏好好的怎么竟像是要惱了,陪笑道,“大……呃,她是我大伯父的妻,論起來是叫大伯母的,只是我們京里都是叫做大娘的……”
“那若是叔叔的妻室你們又如何稱呼?”常氏打斷。
“若是叔叔的妻,則就叫做嬸娘了!”弄影不知常氏所問何意,又不能不答,只是納罕常氏怎么在這么個稱呼上過不去了。
“那你該叫那丫頭伯娘!”常氏有了論斷,釋然,“讓你叫得,我還以為……”還以為林學士也討了妾室!“你叫她大娘……她叫我嫂子……你叫我……”
“若是老夫人不棄,我也叫您‘大娘’如何?”弄影乖巧地接嘴。鬧了半天,這位夫人是在琢磨個稱呼的事!她,是她小姑子的夫家侄女兒,和她的關系實在只是曲里拐彎兒又分叉地沾了那么點兒親帶了那么點兒故,不想法子拉近些,她自己都覺得出要在這兒住下去不是那么名正言順……
弄影想什么,常氏毫無所覺,卻被她甜甜的一聲“大娘”叫得眉開眼笑,“那敢情好!往后你就叫我‘大娘’,你叫著也慣、我聽著也親熱!”這家里,委實沒有幾個人叫她“大娘”,說來真是叫人灰心……
“大娘!”弄影如何不知趣兒?聞聽此言立馬站了起來,施禮叫了一聲!
“哎——”,常氏笑著答應,“好孩子……”卻聽門口有人笑道,“喲,夫人這是打哪兒認回來的閨女?”
說話的人是妙瑩——和季蘭聽到常氏打發人傳話,說要她們過來見見遠客,都沒敢耽擱,各帶了丫頭們就過來了,在院外又遇到五娘的兩個女兒和丫頭,問起來都說不知是何方貴客,計議中,妙瑩就領了先,到門口正聽到屋里的話,遂笑著接了口。
弄影一見花團錦簇的一群人進門,忙要起身,常氏笑道,“你坐你的吧,都不是外人,不用拘禮!”弄影眼波微轉,見容琳站起身,對領頭的麗人欠身施禮叫“大嫂”、“二嫂”,知這兩位便是李昊琛異母兄長的夫人,暗生戒心,未敢就坐著不動,只悄然起身卻未出聲招呼,對另兩位小姐驚羨的眼光只做未覺。
弄影悄悄打量眾人,季蘭和妙瑩也把她看了個仔細,季蘭心直,脫口贊道,“好個標致的人兒!”妙瑩淡笑,不急著說話,只自詫異這憑空冒出來的人是什么來路,夫人喜笑顏開的不說,怎么看著竟像是和杜容琳相熟的?還有老三旁邊的年青人,既佩了銀魚袋,那怎么著也是四品官兒了,這般年紀就登上高位,必不是尋常人物,老三是如何結交上的?他和那位臉上偶現精明的姑娘又有什么關聯?心中疑惑不定的,就注目看了常氏,等著她解說。
常氏見了眾人的反應,大感有趣,笑道,“我這閨女比起你們如何?”言下之意竟是真要收弄影為女兒了!
眾人未待答話,弄影眼光一閃,輕笑起來,“大娘,您就別說笑了!這些嫂子、姐妹個個都像神仙一樣,我竟分不出誰是誰,實在是失禮之極了!勞煩大娘您快給我指點指點、引薦一番,免得我在這兒空自仰慕,也就是大娘疼我了……”
常氏聽她說的懇切,更笑,瞅了她一眼道,“你倒是不驕矜!只是這滿屋子看下來,哪有一個能比得上你的?說句良心話,尋常我覺得家里這媳婦兒、姑娘也都能見得人,今兒你一來……”搖頭,對容琳道,“枉你也是從京里來的,看看弄影,再看看你,真真是讓人無話可說了!”
容琳看常氏煞有介事地皺眉搖頭,失笑,順著她心意恭順地施禮道,“是,婆婆,容琳自慚形穢!”
弄影見常氏對容琳這般不留情面,暗自吃驚,卻也……得意,倒不知這是她們婆媳的相處之道,心思轉了轉,一手挽了容琳,對常氏笑道,“大娘,您這么說我姐姐可是有失公道!我這姐姐的才貌雖算不上是百里挑一,為人見識上頭可是有口皆碑……”
“弄影姑娘原來是三弟妹的妹子?!”妙瑩無心聽弄影洋洋灑灑地要說些什么,一聽她不離口兒的“姐姐”,心里先就不是味兒了,老天爺真是成心不讓她有出頭之日了?一個杜容琳已讓她費盡心思地防著、算著,又來了個杜弄影,還沒怎么著呢,先把夫人籠絡的鼻子眼兒都是笑!要照這么下去,這李家早晚還真落到她手里了!“弟妹,你們這姊妹的情份真是讓人眼熱!一個未出閣的嬌小姐不管不顧的、隔山涉水來探望你這姐姐……”
“二嫂,您誤會了!”容琳面笑眼不笑,“弄影姑娘是姑母的侄女兒,受姑母所托來看望婆婆的,蒙她不棄,叫我一聲‘姐姐’罷了!”妙瑩的話聽著像是稱贊,細咂摸可全是骨頭,是在暗譏弄影所為不合大家小姐的身份!妙瑩要猜忌她,她也無可奈何,只是牽累到無辜的人可就太也不象了,莫說被弄影聽出來了會如何,就于她自己又有什么好處?要再這么說下去,外人聽著哪還象當家少夫人的所為?
要說這妙瑩確是對容琳忌憚入骨的,容琳一開口,她便凝神聽著,不敢隨意打斷,也幸虧如此,她才把因果聽了個全,心里叫了一聲“天”,麻溜兒把那些預備好了還未及出口的冷嘲熱諷都咽回去了,爛在肚子里了事,面上早換了一副笑臉,“原來如此!我還在想……”她還在想什么她沒說出來,對著常氏一屈膝道:“恭喜夫人了!您這兩日可真是喜事盈門了!又是壽誕,又是……”想說六娘登門的事,終歸是心虛,略過了,“又是京中來人……對了,妹妹,你也是掐著日子要來給夫人賀壽的吧?”這個弄影既和杜容琳無甚干系,那她倒要好好親近親近了!
弄影正自琢磨容琳和妙瑩的問答,聞聽妙瑩問到她了,微一怔,怕她又設了什么機關——她剛剛兒那些話里的刺可讓人坐立不安!一抬眼,看到妙瑩正友善地對她笑,放了心,遂象是難為情地笑著道,“原本是那么想著。只是我這一路是跟隨巡按大人的車駕同行,不能擅作主張加緊趕路,是以再怎么心急如焚,到這兒還是錯過了,因而也就沒提祝壽這一節的話!”她其實是到了才聽說常氏壽辰的事,只是妙瑩把話遞到了,是個示好的意思,又能哄得常氏高興,她也就順水推舟了,“大娘,您別怪我……”
“怪什么怪?”常氏笑容滿面,“看到你來,我比什么都高興!等看見那丫頭,就說我這老嫂子打心眼兒里謝謝她了!”這才看到一屋子人還都站著,“容琳,你也像個木頭似的戳在那兒!這兩邊的人就你最熟,還不說趕緊給大伙兒引薦引薦,該坐下好都坐下說話兒,你怎么還等著我啊?!”
容琳笑著答應了一聲,忙引著振軒和弄影跟嫂子、姊妹們一一見過了。眾人聽得說這就是新進的探花郎,都又一番贊嘆。尤其是季蘭和妙瑩,仗著是嫂子的身份,竟問起可有聘娶的話,把振軒問了個大紅臉,使眼色讓昊琛跟常氏告了罪,兩個人得空兒先辭出去了。
常氏看他二人走了,才看著弄影笑道,“你嫂子光顧著問振軒少爺有無妻室,我倒想著問你有沒有人家兒?”
弄影不意這北地人家兒說話都如此直露的,頓時也如振軒般紅了臉,嗔道,“大娘,您問點兒什么不好,倒問這個!”
妙瑩看看情形,在一旁敲開了邊鼓,“夫人莫非是想當回月老?只是您那紅線一頭拴著弄影妹妹,另一頭可要拴誰呢?”跟常氏一碰眼神兒,這邊像是恍然大悟道,“莫不是剛剛兒從咱們這兒出去的玉面探花郎?”夫人怕是瞎熱心,她可冷眼看了半日了,這弄影和振軒的眼光間或碰到一處也都是不藏私的,哪像那兩個都成了夫妻的,眼風兒來來去去的,她都看不下去了!
“二嫂!您可別胡說!”弄影一聽妙瑩說出振軒來,急了,“我林弄影是來看大娘的,可不是……若你們再這么取笑,那我現下就出了這個門兒回京城去!”她們覺著振軒少爺是了不得的人物了,她可還沒看在眼里!
弄影一生氣,妙瑩訕然,不大好收場,倒是常氏出面道,“弄影丫頭,我是那么一說,咱們娘們兒說笑罷了!”姑娘家面軟,禁不住玩笑,她不以為怪,“可別提回京城的話!你安心的在這兒住著,我還想好好兒的和你說說話呢!”
屋里,眾人安撫弄影不提。院中,振軒和昊琛并肩往外走著,若有所思,“將軍……貴府中的女子……個個都是這么……這么……”他性子溫和,說不出太刻薄的話,只是那些女子的話都像是夾槍帶棒的,他看著容琳置身其中……心悸!
昊琛笑了一下,“振軒,你不用擔心,你那三妹妹應付得了!”對他的夫人,他可有數得很!
昊琛說容琳應付得了,振軒將信將疑,又追問了一回,昊琛胸有成竹,“即便有她招架不了的,還有給她護駕的不是?振軒就寬心好了!”他說的護駕的是指常氏,別看常氏嘴里沒個好聲氣,她待容琳如何昊琛可是心知肚明。只是他這么想,振軒卻以為那護駕的是昊琛指他自個兒而言、是在暗示他們兩口兒的事不需外人置喙,就不好再追著不放,怕昊琛起了疑,只得就那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