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被迫爬了半夜的樹,還不能拒絕。</br> 她心累。</br> 雖然散了部分元氣,妖樹卻神采奕奕的,他熟練將琳瑯抱在懷里,想了想,學(xué)著其他公狐貍那樣,舔了她臉一把,表示親近。</br> 種類不同怎么了,身為得道成仙的大妖,胸懷要廣闊!</br> 配合一點,不,不還是能跨種類的嘛。</br> 辜枕月強行扭過了脖子,甕聲甕氣地說,“為了讓你這只臭狐貍快點好起來還債,日后,日后,你要學(xué)會自己爬樹,別什么事都要小爺來!妖,也是要平等的!”</br> 琳瑯:“……”</br> 純情道爺余光瞥見這只臭狐貍一言難盡的臉色,額頭不滿撞了她一下,“怎么,你不服氣???”</br> 枝椏盈滿了天風(fēng),女子的黑發(fā)鉆進了他松松敞開的衣襟里。</br> 很癢。</br> 她斜斜靠著,眉眼勾了一抹月光。</br> 他的耳根子又燒了起來,咳嗽一聲,嘴上怪罪道,“你看你,沒有爺可怎么辦,頭發(fā)都纏在樹枝上了?!?lt;/br> 雖然融入了人間世家的生活,辜不負依然保留了妖的習(xí)性,多疑而警覺,從不讓侍女近身伺候,他平日里的束發(fā)穿衣都是自己來的。</br> 給狐貍束發(fā),也是頭一回。</br> 這可難倒辜不負了。</br> 他笨拙挽著琳瑯的發(fā),試圖像外邊的那些女子一樣,往頭上堆個小山包,他堆了半天,手上多了好幾根斷發(fā)。</br> 辜不負心虛將頭發(fā)藏了回去。</br> 他心道,還好他聰明,事先貼了個“不痛符”,否則這只臭狐貍要用尾巴勒死他一萬次了。</br> “行了沒有?”</br> 琳瑯等他等到快睡著了。</br> “快了快了,著什么急啊?!?lt;/br> 辜不負頭禿了半天,最終放棄了復(fù)雜的小山包發(fā)髻,弄了一個頗為簡單的男子束發(fā)。</br> 至于他的袖子,則是為“發(fā)帶”做出了貢獻。</br> 琳瑯托著一頭破布料,很是無語望著他。</br> 辜不負底氣不足,“下次,下次給你買發(fā)帶?!?lt;/br> 隔天琳瑯就看見這人腦后勺多了好幾根五顏六色的發(fā)帶,眾人紛紛投以詭異的目光,他反而坦然自若,琳瑯的頭發(fā)要是松了,他隨后就能給人繞上,姿勢堪稱神速。</br> 琳瑯維持人身的時間更長了,但辜枕月還是將她藏著。</br> 每次出門,琳瑯就是行走的符箓,從頭到腳貼了一堆隱蔽符。</br> 為了給她續(xù)命,尋找天材地寶,辜枕月帶著她占領(lǐng)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br> 十萬禁山皆淪陷。</br> 琳瑯還混了個聞風(fēng)喪膽二當(dāng)家的名頭。</br> 這個情況維持了兩年。</br> “雙修不管用了?!?lt;/br> 琳瑯將下巴抵在對方的肩膀上,“算了吧,別跑了,反正我這一年過得挺快活的。你看,蜉蝣朝生暮死,我可比它們多了好多個朝暮,不虧?!?lt;/br> 對方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br> 他才不管蜉蝣朝什么生暮什么死。</br> 他只是聽不得她嘴里說一個“死”字。</br> 辜枕月紅著眼咬她,“你想的美,你還沒還債呢,想死?沒門?!?lt;/br> 琳瑯哄他,“沒死沒死,我就說說,別哭了。”</br> 每次欺負她都哭,真不知道誰欺負誰。</br> “滾蛋!誰哭了!”</br> 他氣得更狠了,一晚上都不樂意跟琳瑯說話。</br> 然而等琳瑯翻過身,背對他,他更不高興了,將她掰回來。</br> “欠債的要有欠債的自覺,我是你債主,誰準你背著我睡了?”</br> 這半個月內(nèi),辜枕月脾氣暴躁,愈發(fā)強調(diào)自己的“債主”身份,琳瑯離開他眼皮子一炷香,都能將十萬禁山翻得天翻地覆。</br> 禁山的千萬寄主怕了這位主兒,忙不迭把姑奶奶送回去。</br> “那我對著你睡,行了吧?”</br> 琳瑯很好說話。</br> 辜枕月被她的配合哽住了。</br> 也因這樣,他愈發(fā)焦躁,她不會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故意縱著他吧?他捏起對方的臉,惡聲惡氣地說,“沒有小爺?shù)脑试S,你哪兒都不許去!”</br> 閻王殿更不準去!</br> 他還要壓著琳瑯的腦袋點了幾下,惡霸行徑一覽無遺。</br> 窗外悉悉索索的。</br> 支開一看,原是下了雪。</br> 琳瑯擺脫大掌,笑著鉆他懷里,“債主,天冷了,你可要好好抱著我,不然凍壞了我這身皮毛,就還不了債?!?lt;/br> 這還像句狐話。</br> 辜枕月勉為其難同意了。</br> 一夜失眠。</br> 辜枕月抱著他心愛的小狐貍,不停地想,會有辦法的。</br> 他就不信妖胎能脫,仙道能證,他還救不了一個臭狐貍!</br> 隔日,有客來訪。</br> 對方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道人,面容和藹,開門見山說,“貧道有方法讓令妻脫離六道,生死自主。”</br> 辜枕月眼睛微瞇。</br> “這是渡世道錄,王朝法度,眾生信仰,都能鑄就無上道果,逆轉(zhuǎn)生死!”</br> 也就是說,以天下之力,逆天改命!</br> 以難以想象的代價,辜枕月交換到了渡世道錄,并答應(yīng)了朝廷授予的太傅之祿。</br> 琳瑯嘆了口氣。</br> “你沒看出來嗎?那就是個誘餌,誘你為王朝賣命?!?lt;/br> 世家皆為妖類,皇族獨木難支,可不得要找個主持大局的?</br> “不,那老道說的有道理。”辜枕月目光灼灼,“以道果重鑄身體,很出其不意,我沒試過,也許能成?!?lt;/br> 只要能讓這只臭狐貍禍害千年,魑魅魍魎,森羅地獄,他都得闖一闖。</br> 琳瑯沒能阻止他。</br> 不讓她死,已經(jīng)成為了對方深重的執(zhí)念,誰也勸住不了。</br> 少年大妖義無反顧投身皇庭。</br> 十七歲為太傅,十九歲登天門,辜枕月劍氣如虹,炙熱絕倫,成就世家第一公子的名聲。</br> 盛世太平,萬邦來朝。</br> 河清海晏,民心所向。</br> 辜枕月手執(zhí)渡世道錄,寫完了最后一筆。</br> 渡世道錄光芒大放,通徹天地。</br> 云霞開始聚攏。</br> “天降異象……道果要成了。”辜枕月難掩激動,“我的臭狐貍有救了?!?lt;/br> 他不再遲疑,拖著道果,奔到十萬禁山的一個竹屋。</br> “琳瑯!琳瑯!”</br> 他難得流露出少年人的真實性情,驕傲道,“我就說,你相公能行的!”</br> 然而沒有人回應(yīng)。</br> 他察覺古怪,抬手一揮。</br> 障眼法頃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周天諸邪大陣。</br> 大陣之外,是十大世家的人馬。</br> 是的,包括他的本家,辜家。</br> “太傅?!?lt;/br> 他親手輔佐的少年帝王居于首位,痛心疾首地斥責(zé),“寡人本以為,太傅匡扶朝野,心系天下,卻不想,是為了一己之私,想用道果續(xù)一個狐妖的命!太傅,你真是令寡人太失望了,更令天下人為之汗顏!你這樣一意孤行,對得起栽培你的辜家嗎?”</br> 辜枕月點頭,“原來是內(nèi)賊出賣我,連樹皮都不要了?!?lt;/br> 辜家人漲紅了臉。</br> 辜太爺拄著龍頭杖,那是皇封兵器,是天子的恩寵,因此老爺子底氣充足,“枕月,你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那狐妖就是專門迷惑你這些少年人,為她心甘情愿賣命!這道果,集的是眾生之氣運,你怎可獨享?”</br> 辜枕月冷笑,“這破落小國,是我親手扶持起來的,這眾生之運,也是我輔君、理政、治河、興市、賑災(zāi)、除妖,一樁樁得的民心,自己想要,就自己搞去,搶一個小輩的算怎么回事?太爺,看來你晚節(jié)不保啊?!?lt;/br> 辜太爺厲喝,“事到如今,你還不清醒!看來我辜家要大義滅親,保不了你了!”</br> 辜枕月回過味了。</br> 行啊,天子親征,聯(lián)合十大世家圍剿他,可真是大手筆。</br> 如此周全,他們圖的,怕不僅僅是渡世道錄結(jié)出的眾生道果吧?</br> 辜枕月的猜測成真。</br> 人心叵測,何況是妖?</br> 世家大妖們早就對他成就仙道的秘密垂涎三尺了。</br> 辜家也三番兩次來詢問,辜枕月以“多加修行少點搞事”的真相告知,沒一個人信他的,反而心生隔閡。其中最迫切的是辜太爺了,他快燈枯油盡了,卻難窺長生之道,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投靠了皇室。</br> 辜枕月卻不打算配合,他指尖捏起一縷道力,準備破陣。</br> “太傅,你就不問問,你的狐妖,去哪兒了嗎?”</br> 少年帝王輕笑。</br> “她很聰明?!惫颊碓率諗苛四晟俚目癜?,笑得含蓄,“你們這群吃干飯的請不到她。”</br> 少年帝王臉色一滯,有些惱羞成怒,“但她的時日也無多了,寡人就不信,沒了道果,她還能活到幾時!”據(jù)說那是傳說中的九尾狐,人身姣美,給他當(dāng)個貴妃,也不是不可以。他身為天子,就應(yīng)坐擁四海。</br> “如何讓此獠伏誅,就看你們了,事后寡人定有賞?!鄙倌甑弁跫傩市实卣f,“長生之道,就藏身此獠,若是放跑了他,所有人都沒有機會了,還請諸位多多用心?!?lt;/br> 世家當(dāng)然要用心,他們得罪了辜枕月,若不能將他留下,將來必是萬劫不復(fù)!</br> 其中辜家是當(dāng)仁不讓的大功臣,他們說大義滅親,還真大義滅親,專門破辜枕月的死穴,眾人看得都覺牙齒發(fā)冷。</br> ——百萬道兵,只為讓一人伏誅!</br> 世家越打越心寒,眼看著局面陷入僵局,辜家捏了一撮狐毛,以幻術(shù)誘之。</br> 那狐毛,那是他們之前合攻狐妖,好不容易得的。</br> 眾人暗罵辜家真是老妖樹,什么賤招都使得出!</br>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一招,對方所向披靡的陣勢出現(xiàn)了遲疑,被他們逮住了缺口,齊齊反撲。</br> 以損失九十八萬道兵、兩千名世家弟子、一百六十九名長老以及無數(shù)法寶兵器為代價,他們留下了這位才驚艷絕的世家第一公子。世家元氣大傷,更加迫不及待逼問他道果與仙道的秘密。</br> 但辜枕月的骨頭比任何人、任何妖、任何萬物,都要硬。</br> 被抓之后,他不愿意吐露一個字。</br> 哪怕是面皮被剝,琵琶骨被廢,生不如死囚禁在地牢至暗處。</br> 疼。</br> 碎裂的經(jīng)脈無時無刻承受著焚燒般的痛楚,辜枕月低喘了一息。</br> 眼前的視線模糊不清。</br> 他不能死,起碼現(xiàn)在還不能。</br> “滴答——”</br> 鮮血不斷從囚犯的身上涌出,整座地牢泡在血水中。</br> “他還不肯說?”</br> 少年帝王并沒有多余的耐心,“告訴辜枕月,他一日不說,就割下他三兩肉,直到割完為止!”</br> 辜太爺隨行在側(cè),猶豫了下,“這,這不好吧?!?lt;/br> 少年帝王斜睨他一眼,“怎么,您老人家心疼了吧,這樣,這一兩肉,就先送辜家了,世家都有功,都有份!”</br> 辜太爺不吭聲了。</br> “還有?!鄙倌甑弁跖d致勃勃,“傳消息出去,說咱們太傅,是絕世罕見的靈樹,吃了他的肉,便能長生不老,在皇城外,每日供奉一兩——我倒是看看,他庇佑的眾生,心腸能有多慈悲!”</br> 這是為了引來那個狐妖吧,有她在手上,還怕撬不開辜枕月的嘴?</br> 眾人暗想,紛紛應(yīng)諾。</br> 然而他們狩獵了十年也沒狩獵到那狡猾的狐妖,反倒是辜枕月,他身上的肉割了又長,長了又割,最后剩一個血淋淋的骨架子了。</br> 世家貪心不足,紛紛商量道,“長不出肉了,不如骨頭熬湯吧?”</br> 他們早就不將這個世家第一公子當(dāng)成同類看了。</br> 什么公子,那是妖,也是他們的補物。</br> 有人想了個辦法,“反正它都剩一個架子了,估計神識也很混亂,不如——”發(fā)起者壓低聲音,“不如我們找一只狐貍,用障眼法,看看能不能瞞過它,撬出仙道的秘密?!眒.</br> 他們獻計到帝王的面前。</br> “姑且一試!”</br> 帝王允諾,還將自己寵愛的白狐貍?cè)咏o他們,“就讓它玩一玩罷!”</br> 世家往地牢里悄悄放出了一只白狐,又驅(qū)使它前行。</br> 白狐淌過血河,渡到骨架子的身邊。</br> 骨架子一動不動,眼窟窿里沒有一絲火光。</br> 昔日風(fēng)光無限的第一公子,還不如路邊那腐爛的凍肉。</br> “小木頭呀。”</br> 白狐用爪子撕開符箓,口吐人言。</br> “傻到這個程度,我真想把你劈了當(dāng)柴火燒。”</br> 世家驚呆了。</br> 這,這是什么情況?</br> “吱呀——”</br> 骷髏有反應(yīng)了。</br> 他搖動著被吃得干干凈凈的細瘦指節(jié),顫抖著撫摸著白狐的皮毛。</br> 狐貍,是他的臭狐貍!</br> 結(jié)果用力過猛,撕開了一道血口子。</br> 他驚慌得整具骨架開始顫動。</br> 琳瑯又一次恢復(fù)人身,黑鬒鬒的秀發(fā)垂落腳踝,纏住了她不著寸縷的身軀。</br> 竹屋出事之后,她就到皇宮潛伏了,還成了天子的眷寵。</br> 這十年間她費盡心思,終于破壞法陣,將藏在無章宮里的道果盜了出來,又迷惑了那心狠手辣的天子,偽裝成溫馴的白狐,得以來地牢一探。</br> “嘶——”</br> 骷髏試圖跟她說話,卻只能發(fā)出吱呀的聲響。</br> 他更黯然了。</br> 仿佛想起了什么,骷髏低下頭,用那冰涼的頭骨推著她,發(fā)出哀鳴之聲。</br> 快跑!快跑!</br> 人心叵測,妖道殊途,那些家伙始終是一些披著皮的畜類,若是識破她的身份,定會剖了她!</br> 他尚且難以忍受,淪落到這副鬼樣子,她怎么受得了?</br> 求你,快跑!不要管我!</br> 但琳瑯卻不怕。</br> “喪家之犬,這可真不像你?!?lt;/br> 琳瑯笑了,摟住骷髏的頸部,揚起頸,深吻了他。</br> 一團燦然的光亮滑入喉嚨。</br> “是,是道果的氣息,快阻止他!”</br> 世家原想偷聽,看能不能探出一點消息,誰知道白狐喂的是道果!</br> 他們從辜枕月手上奪到這一枚道果,始終無法破壞道果周圍的法陣,只能將它封印在無章宮。</br> 剎那之間,骨生肉,發(fā)染黑。</br> 也許是經(jīng)此一劫,道爺?shù)闹苌碛l(fā)清峻,眼底沒有曾經(jīng)的浩然天地和縱橫捭闔。當(dāng)少年人走了一趟九死一生的輪回路,濃眉染上刀刃般的戾氣,唯有見了她,像是荒漠里的一處春山,開出了方寸的溫柔。</br> 辜枕月恢復(fù)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琳瑯,努力找東西遮住她的身體,嘴里嘶啞出聲,“誰準你不穿衣裳出門的——”</br> 他戛然而止。</br> 琳瑯的肌膚寸寸消散,如田野的螢光。</br>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使勁摳喉嚨,破口大罵,“誰稀罕這破果子了!自作多情!”</br> 辜不負指尖成爪,將嘴里搗個稀爛,也沒能撈出半點光。</br> 道果早就與他合二為一了!</br> 辜枕月眼神絕望。</br> 被十大世家圍攻,他不怕。</br> 被割肉,他不怕。</br> 他唯獨怕的是她生機斷絕!</br> “辜小楊,打跑他們,帶我回家?!绷宅槻淞瞬渌┯驳哪?,“我怕冷,回家時候,記得好好抱著我……”</br> 冬雪未降,余溫卻消失了。</br> 她軟下頸,散了他滿身的發(fā)。</br> 狐貍最是懶性子,根本不愛綁頭發(fā),可她又極為愛美。</br> 即使經(jīng)過十年,辜不負依然習(xí)慣往他腦后一撥。</br> 手掌空落落的。</br> 沒有發(fā)帶。</br> 辜枕月的掌心里躺了一頭狐貍,爪子乖巧蜷縮著。</br> 她斷了八尾,只剩最后一尾。</br> 她死了。</br> 她死了。</br> 她死了。</br> “不好,是,是祖魔覺醒,快,快退!”</br> 從仙墮魔,一夜白頭。</br> 伴隨著尖叫聲,血海沸騰,地牢塌陷。</br> 十年之后,辜枕月終于見著了久違的日光。</br> 是春日啊。</br> 他的狐貍死在了她最喜歡的春日。</br> 冰河解凍,楊柳依依,空氣中還透著一股香甜的味道。</br> 真好,大家都在笑。</br> 伴生鳥鶻鸼從他胸腔破出,唳叫飛向天地。</br> 眼尾透出淋漓的血。</br> 辜枕月?lián)P起劍尖,直指皇城以及世家所在之地。</br> “救命,瘋了,他瘋了,救命!”</br> “大哥,我,我是你弟弟啊,你不能殺我!不是我吃的你,是,是他們,他們逼我的!”</br> “別殺我!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我不想死!”</br> 他的狐貍也不想死的。</br> 就差最后一步,他逆天改命,她就能活下來。那個時候,為什么你們就不能大發(fā)慈悲,放我們一條生路?</br> ——蒼生負我,長生亦負我!</br> 辜枕月慘笑著倒在尸骸中,緊緊抱著再無聲息的狐妻。</br> 他閉上了眼,死了心竅。</br> 狐貍逐漸消散,飛出了一只蒼藍色蝴蝶,蜻蜓點水般,從他額心劃過,再也沒了蹤影。</br> 大雪深藏了這段血跡斑斑的記憶。</br> 一日,萬物復(fù)蘇,春日正盛。</br> 在野花開遍的山谷中,少年茫然坐起來,頂著滿頭的花粉。</br> “我……怎么在這?”他按著發(fā)疼的腦袋,“嘶,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那些老東西下手可真狠,害我躺了這么久了,腦子都快銹了!”</br> 他拍了拍屁股站起來,度量著四周。</br> “滄海桑田啊,也不知道那群老東西死了沒有,要是讓他們逍遙自在,那就嘔死老子了!”</br> 想他辜枕月,肝膽熾烈,卻被世家陷害,說他勾結(jié)權(quán)臣!</br> 到頭來,還不是為了他身上的仙骨!</br> “不行,找他們算賬去,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br> 辜枕月松著筋骨,打算走出山谷。</br> 他還發(fā)現(xiàn)了一群誤入山谷深處的人類,據(jù)他們介紹,叫什么“驢友”?</br> 世道變得可真快,人類跟驢都成朋友了!</br> 反正他們說自己就是迷路的小羔羊,需要他這個山里人指點走出去!</br> “對了,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隊伍中的女生紅著一張臉,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極品的男孩子,腿長腰細,那身破破爛爛的古裝都襯得他跟神仙公子哥似的。</br> 名字,這可就講究了。</br> 說不定到現(xiàn)在,要是世家還在,這辜枕月的名字就是禁忌。</br> 神仙公子哥摸了摸下巴,起個什么名兒好呢?</br> “不負……嗯,你們就叫我辜不負吧?!?lt;/br> 寧負鬼神三分,不負我一寸。</br> [又是一日斑斕的春光,沉睡千年的世家公子隨萬物蘇醒,蝴蝶猶在起舞,卻再也不見從前那一捧月光——《驚狐》]</br> 校對完漫畫最后一頁,男人移動鼠標,將文件打包,發(fā)了過去。</br> “滴——”</br> 手機震動。</br> 男人抬了抬金絲眼鏡,劃開屏幕。</br> [我愛搞錢:嗚嗚嗚,公子跟狐妖的CP太好咳了,太太太會了]</br> [今天狗糧撐得慌:太太,公子失憶后還會記起狐妖嗎,嗚嗚嗚,一定要啊]</br> [每次看完平心靜氣太太的漫畫都想組團打她:淦!又是be!老娘眼淚不值錢!?。</br> [麻袋加載中:你還敢叫平心靜氣?你知道我現(xiàn)在血壓多少嗎啊啊啊你個天殺的后媽]</br> 漫畫《驚狐》完結(jié)篇發(fā)布后,辜不負的私信里灑滿了粉絲的眼淚。</br> 這是個短篇故事,辜不負根據(jù)自己的早年經(jīng)歷改編,還插了一只風(fēng)情萬種的狐貍進去,整體框架變得凄美動人,上線之后迅速登上排行榜第一名。</br> 據(jù)說套麻袋的暗殺小組又暴漲了百萬跟隨者。</br> 辜不負合上筆記本,慵懶伸了個腰。</br> 粉絲虐完了,合作也談好了,接下來就可以隨便浪了。</br> 拉開衣柜,辜不負選了套黑色沉靜系的毛衣。</br> 他最近正在走斯文敗類風(fēng),金絲眼鏡配毛衣,嘖,保準把那頭狐貍迷得團團轉(zhuǎn)。</br> 想到今晚可能會回不來,他隨手拿起身份證,頓了頓。</br> 上面的姓名是“付不顧”。</br> 那場喜宴的大火過后,他跟琳瑯瞞天過海,以假死之因逃脫了世家的追捕。</br> 但他也沒想藏一輩子。</br> 五年的休養(yǎng)生息足夠他恢復(fù)巔峰狀態(tài)。</br> 世家和兵器不來招他,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真干了,他也不怕他們。</br> 辜不負心道,現(xiàn)在接親親女朋友比較重要,遲了,他可能比粉身碎骨還慘。</br> 辜不負搭上地鐵,旁邊的小女生低頭看著手機,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嚎聲。</br> 小姐妹忙問怎么了。</br> 小女生眼圈紅紅,“那個平心靜氣太太又發(fā)刀子了!這可是圣誕節(jié)??!她沒有心!”</br> 辜不負摸了摸,嚴肅點頭。</br> 對,他沒有良心。</br> 小女生咬牙切齒詛咒,“一定是單身狗報復(fù)社會!”</br> 辜不負得意揚眉,露出一口白牙。</br> 不好意思,咱有主的。</br> 他一米九五的個子本就鶴立雞群,這一笑之下,整節(jié)車廂的都看了過去,人們小聲議論是不是什么明星。</br> 拒絕好幾個女生索要電話號碼后,他淡定出了地鐵,到了漫展門口。</br> 辜不負撥了個號碼。</br> “出來了沒?”</br> 那邊吵吵鬧鬧的,涌進了什么“是組長男朋友啊”、“組長家哥哥腿長太絕了”、“真不是超模嗎”等等問話。</br> 辜不負耐心等了一分鐘,女聲響起,“好了,等我五分鐘,我快出來了。”</br> 女生的五分鐘永遠是不可信的情報。</br> 辜不負到附近的奶茶店點了七八杯奶茶,并且打包了同樣份量的小蛋糕,因為是圣誕節(jié),奶茶店搞活動,贈了兩個小麋鹿裝飾頭箍。</br> 他提著大包東西,一邊等,一邊懶懶劃著手機。</br> 至于會不會錯過人?</br> 他鼻子比警犬還靈敏!</br> 聞到味兒的辜不負自動抬頭,在人群中搜索目標對象。</br> 他記得她出門穿得是淡紫色的羽絨服,里面則是一條奶酪色的毛衣裙,長靴過膝,還戴著一頂很乖的初戀款羊毛帽子。</br> 不,她一點也不乖。</br> 看到女朋友被別的男生搭話,一股醋味沖上辜不負的胸腔里。</br> 他大步走過去。</br> 旁人被他氣勢洶洶的尋仇步伐嚇到,“你,你誰???”</br> “你正在搭話的女孩子的男朋友?!?lt;/br> 腿毛哥哥毫不客氣宣誓主權(quán)。</br> 男生臉龐一紅,連忙道歉,跑了。</br> 在真人面前,女生們也不敢像剛才熱火朝天討論他,小心翼翼地說,“你,你好?!?lt;/br> 組長的男朋友雖然是個極品,但自帶一股“三米之內(nèi)請勿靠近”的凌厲氣場,好像不怎么好相處啊。</br> “餓了么?吃飯吧。對了,這是奶茶,先喝著墊墊肚子,蛋糕的話,你們等下帶回去,圣誕快樂?!?lt;/br> 不管冷不冷,待客是周道的。</br> 女生們對視一眼。</br> 眾人到了一家火鍋店,點菜之后,有的女生清洗茶杯,有的則扎起頭發(fā),免得等會被油腥沾到。</br> “組長,你帶皮筋了嗎?”</br> 旁邊的女孩悄聲地問,不知為何,在她的謫仙男朋友面前,大家都不敢高聲說話。</br> “沒帶呢?!?lt;/br> 琳瑯舉起自己干干凈凈的手腕。</br> 而下一刻,她的頭發(fā)被嫻熟扎起來,高大男生捋了捋跳走的發(fā)絲,整理完畢后,扯走自己手上的橡皮筋,給她扎了個蓬松俏皮的丸子頭。</br> 眾女生目瞪口呆。</br> 你以為不好接近的高嶺之花,原來手上偷偷戴著女孩子的橡皮筋兒!</br> 這也太奶狗了吧!</br> “不好意思,出門就戴了一個?!?lt;/br> 辜不負對著那女生說。</br> 女生連忙搖手,“沒,沒事!”</br> 趁著辜不負去洗手間,女生們將琳瑯團團圍住,“組長,你從哪里撿到的男朋友啊,還戴橡皮筋兒,也太乖仔了吧?!?lt;/br> 琳瑯啜了口抹茶奶茶,唔了聲。</br> “他乖嘛?”</br> 天天毒舌懟她,沒有點心理承受能力,早就在分手的康莊大道上一去不返了。</br> “這還不乖啊。”</br> 有男朋友的女生抱怨道,“我在家里掉幾根頭發(fā)他都嫌煩,更別說幫我扎頭發(fā)!”</br> 琳瑯懂了,扎頭發(fā)是男女朋友之間感情升溫的捷徑!</br> 眾人吃完一頓熱熱鬧鬧的火鍋之后,在店門口分開走。</br> 辜不負順手一抓,將背包里的麋鹿頭箍插琳瑯腦袋上了。</br> “還是小惡魔犄角適合,你的心是黑的,哪有這么純潔可愛。”孩子氣的男友嘟囔著,“大半夜讓我睡客廳,是想凍死我再找個吧,哼,不要臉?!?lt;/br> 琳瑯翻了個白眼。</br> 那還不是他能鬧騰嗎?自己愛沖冷水澡,還非要用冰凍的腳來勾她的小腿,這不是欠打是什么?</br> 琳瑯的毛衣領(lǐng)子有點低,風(fēng)吹過來脖子涼得厲害,她自然瑟縮了下。</br> 辜不負用手指戳她的臉,“逞能了吧?讓你出門戴個圍巾,你偏不要。”</br> 他拆下自己的深棕色厚絨圍巾,給人圍得連鼻孔都看不見,只剩下兩只眼睛。</br> 辜不負滿意欣賞著自己的防寒杰作。</br> 琳瑯干脆扯開了橡皮筋,讓頭發(fā)披散下來。</br> 高大男生伸出手,回收自家的寶貝兒。</br> “等等,我給你扎個小辮子!”</br> 琳瑯想起剛才聚會的事,自告奮勇要替他扎頭發(fā)。</br> 辜不負死活不肯,他仗著長手長腳,啪的一下,寬大手掌直接罩住了琳瑯的臉,不讓她過來。</br> “干嘛呀!”琳瑯瞪他,周圍的燈光絢爛,襯得她眼底也帶上了油彩,“你之前上大學(xué)的時候不還扎小辮子嗎,憑什么我就不能扎了?”</br> “今時不同往日!”</br> 才子哥哥故意顯擺他新買的金絲眼鏡,抬了抬,慢吞吞說,“我現(xiàn)在,儒雅,斯文,扎小辮子有損我男人的面子。”</br> 于是琳瑯點了點自己的臉頰,“扎一次,給親一個,要嘛?!?lt;/br> 辜不負:“……”</br> 那是男友正常行使的特權(quán)好嗎,憑啥這樣要挾他。</br> “怕了你了?!?lt;/br> 他嘆了口氣,在路邊綠植帶隨便找個石墩子,長腿一叉,腰身后仰,標準的霸道男友坐姿,“坐著扎!”</br> 路人來來往往,還舉起手機錄像,被他兇巴巴瞪了回去。</br> 琳瑯一巴掌呼過去,“別動,我扎歪了!”</br> 小白楊耷拉著耳朵,委委屈屈噢了聲。</br> 琳瑯下重了手,他嘶叫一聲,“輕點兒輕點兒!老子頭皮都要被你拽下來了!”</br> 琳瑯用眼角余光斜他,“我這還不算輕么?你的粉絲可是恨不得組團套麻袋打你?!?lt;/br> 辜不負:“……你講道理,不是你要看絕世虐戀的嗎?再說,那都是虛構(gòu)的,當(dāng)不得真。”</br> 貫徹女友中心命令還有錯了?</br> 琳瑯歪了下頭,突然伏耳下來,悄悄說了一句。</br> “你真覺得那是假的嗎?”</br> 她勾連纏綿的呼吸,一字一頓地喚,“我的道爺。”</br> 男人倏忽一個激靈。</br> 記憶斷裂的痛楚重新涌上,他的血紅視角里仿佛掠過了一只蝴蝶,幽幽如冥火。</br> 沒有預(yù)兆的,毫無緣由的,辜不負紅了眼眶。</br> 他茫然又無措,嗓子低啞,“我,我是不是忘了什么?”</br> 琳瑯很少見到他這副模樣,才子哥哥向來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除了在她這邊屢次受挫,像是孟婆湯喝了一半的冤魂,戾氣未消,執(zhí)著找尋那一點屬于自己命運的蛛絲馬跡。</br> 他若不忘,就要隨她一起死在那片血海里。</br> “啪——”</br> 琳瑯捏著橡皮筋,猛地彈了他的腦門。</br> “忘不忘的,重要嗎?”她曲下頸,牙齒懲罰性咬了他下唇,“重要的是,今天可是圣誕節(jié),你最重要的任務(wù)呢,就是哄女朋友開心?!?lt;/br> 辜不負神色晦澀,情緒低落。</br> 見狀,琳瑯又將黑筋圈兒套回他手上。</br> “喏,你戴著我的皮筋兒,一輩子都是我的小男孩啦,永遠都不會走丟的?!?lt;/br> “你……保證?”他低下頭。</br> “我保證?!?lt;/br> 琳瑯安撫般捋了一把狗頭,發(fā)現(xiàn)他肩膀抖動,湊近一看,眼睛彎成了月牙。</br> “你個混蛋腿毛,你騙我!”</br> 琳瑯氣得飛起一腳,在他的褲子上落下“輝煌功勛”。</br> 女朋友氣呼呼跑遠了。</br> 辜不負拍了拍褲腿,插著口袋,慢悠悠懸在她后邊,他心里想著,臭狐貍,慢點兒,現(xiàn)在不是四條腿了,你小心摔。</br> 你要我活,那我就活。</br> 你要我混沌蒙昧,那我就裝作不知。</br> 人潮,車聲,燈樹,雪絮,與那時的一路長街紅燭隱隱重合,他脖子上戴著她,招搖過市。</br> 如今王朝更替,滄海落灰,他們的命運竟然又奇異重合。</br> 辜不負稀罕摸了摸自己的皮筋兒。</br> 手指微涼。</br> 琳瑯轉(zhuǎn)頭,男人豎起了毛衣的高領(lǐng),遮住了大半的臉,一雙眼睛游弋著星光。</br> 他不看她,卻使勁戳她的手,小動作搞得一套套的。</br> 琳瑯沒好氣,“干嘛?”</br> “要牽!手手!我會迷路!”</br> 發(fā)言人的聲音自信且洪亮,頓時引起了一眾圍觀。</br> 琳瑯:“……”</br> 她丟不起這個臉,趕緊將人牽走了。</br> “像個小孩子,又哭又鬧,你幼不幼稚?”</br> “你剛剛不是還說我是你的小男孩?”</br> “對不起,我嘴賤,請你忘了?!?lt;/br> “……”</br> 哼,臭狐貍,想得美,小爺才不會忘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