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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路上,十歲的太子雖被保了下來,卻因受了極大的驚嚇兼喪母之痛,多年來精神時常恍恍惚惚,在行弱冠大禮時竟失足自高臺上墜下,當時便不復救治了。皇帝傷心之余,多年不曾再立儲君,連帶著皇后之位也一直虛設。
故皇后薨后,皇帝身邊最具實力的便是我姨母頤妃和允禎母妃靜妃了,然而無獨有偶,靜妃娘娘因在逃亡路上感染風寒,一直未曾根治,回宮后反復發作,竟爾至常常咳血,不出一年也自去了。太后年老體弱,又加之姨母與靜妃生前一直交好,撫養靜妃遺子允禎的責任自然落在了姨母身上。
不到一年的時間,皇帝失了一后一妃,自然大是傷心,然而皇帝正當盛年,傷心之余難免多蓄內寵,彌補內心空虛。一時間后宮如花美眷比比皆是,但盡管如此,卻從未有盛寵可撼動姨母的地位,畢竟皇帝千不顧萬不管,總要顧念姨母膝下的兩位皇子,何況太后亦很屬意姨母,常贊姨母賢良淑德,對故妃之子待如己出;又贊姨母處事中肯,協理六宮不偏不倚,為皇帝排解不少后顧之憂。話里話外,總有要立姨母為皇后的意思,然而姨母總是恭謹謙讓,稱故皇后之賢德無人能及,自己無德忝居后位,只求能撫養兩位皇子平安長大,康健喜樂,余愿已足。太后失望之余,對姨母卻是更為愛重了,不僅賜姨母入住自己昔年為皇后時所居延祐宮,且下旨姨母一應吃用禮儀等同皇后。這無上的榮寵連帶著我蘇家在朝中亦水漲船高,雖是外戚,但太后卻很是喜愛我,不僅親封我為外姓郡主,且賜號璽陽,一應禮遇絲毫不遜王公之女。
爹爹自去上朝了,我則獨自前往姨母的延祐宮。時當初夏,整個御花園端的是花團錦簇,彩蝶飛舞,處處流光溢彩,時不時有穿紅著綠的小宮女結隊自花叢邊走過,人花相映趣,煞是好看。
不多時我已行到延祐宮前,只見玉帶池漣紋微漲,綠葉粉菏交相映,直入天際,很是宜人。遠遠瞧見姨母頭梳墮馬髻,鬢角處斜插著一枚八寶金鑲玉步搖,珠翠滿頭,一身絳紅色盤繡鸞鳥長裙,鑲金邊飛燕紅妝蜀錦夾衫,斜斜倚立在金水橋頭扶著闌干喂魚,姿態閑雅,卻別有一番高華。
我心下歡喜,正要走上前去,卻不防蔻兒跟品秋自殿中走了出來,二人手上各自執了一只編織地極是精巧的花籃。見我到來,她二人忙放下花籃便要參拜,我急使眼色請她們莫要聲張,她倆會意一笑,點了點頭,便任由我去了。
蔻兒是姨母未進宮前便一直使喚著的家婢,因她伶俐乖巧、辦事利索,便帶進宮一直貼身服侍姨母,至今亦十八載了。除她之外,姨母身邊另一個貼身侍婢品秋卻原非姨母的婢女。她本是靜妃娘娘的貼身婢女,因靜妃去世,允禎又被托付給姨母,她便一起跟了過來,姨母見她還算伶俐,念及故人,便將她留在了自己身邊,時日久了,品秋與蔻兒宛然成了姨母的左臂右膀。
我攜著逶迤拖地的粉色煙籠梅花百水裙,一路環佩玎珰,輕快地奔了去,在離姨母約摸十步遠的地方停下,爾后躡手躡腳悄悄走近姨母身后,剛要出聲,不妨姨母已先開口:“可是宓兒來了?”
我一怔,隨即垮下小臉,上前拽住姨母寬和的衣袖便扭著磨蹭開來:“宓兒不依,姨娘怎如此好耳力。”
姨母將手中剩余魚食盡數拋入池中,只見十來條紅尾錦鯉登時鬧哄哄搶作一團,爾后輕撣了撣手,轉過身,微微一笑,“這宮里的女人,個個都有如此耳力。”她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宓兒日后便會省得。”
我頑皮地吐吐舌頭,接口道:“姨娘是要告訴宓兒,在宮里說話行事定要審時度勢,謹防隔墻有耳么!”
姨母眼中有不經意的光芒閃過,她嘴唇輕抿,扯出一個完美的微笑弧度,“宓兒心有七竅玲瓏,一點即透,不似一般蠢笨婦人,走馬觀花,便是金玉滿地亦無緣得窺。”她褪下自己手臂上那枚價值連城的藍田玉鐲,執住我細圓無節、未帶纏臂金的右手臂,將玉鐲緩緩推了上去。通翠如一汪碧水的藍田美玉映襯著我的手臂更顯腕白肌紅、吹彈可破。姨母微微瞇了眼,眸光流轉處,唇邊含笑:“到底是我周家的女兒……”
甫一見面,便討得如此好賞賜,我心下喜樂,正要謝恩,卻不妨姨母話音一轉,“宓兒尚未去拜見太后罷?”
我一怔,忙恭謹道:“尚未,正是來尋姨娘一同前往。”
姨母點了點頭,伸出一臂,一旁蔻兒忙恭謹雙手扶上。姨母望著我,目光微微閃爍,“也是時候了,這便去給太后請安罷。”
我恭謹點頭,隨即收斂玩笑,跟著姨母往太后所居永樂宮而去。
第四章 羅帶同心結未成(上)
到得永樂宮,我緊隨姨母步進內殿,正要拜見,卻見允禎正跪伏在大殿中央,四目相對,猛然見他竟滿面愁苦,竟似要流出淚來。
“臣妾參見太后娘娘,愿娘娘鳳體康健,千歲千千歲。”
及至聽到姨母的拜辭,我方回過神來,忙跟著跪下,脆聲道:“宓兒見過太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太后聞言,微微一笑,“起來罷……你這小馬屁精,今兒怎不滿嘴子的好話哄哀家開心了?”
“宓兒……”我無心辯解,眼中只是望著允禎,允禎怎么了?何事令他煩惱哀傷至此?可是與我有關?我心中不斷自問,連太后叫平身亦沒聽見,還是姨母在側清咳了聲,我方醒神,忙抖衣起身。
太后望著我,一貫慈愛的面容竟爾蒙上一層薄哀,她開口說的那句話,聲音極輕,然而于我,卻更甚晴天霹靂。
“宓兒,你可是已知道你要作為公主與北方漠國王子和親一事?”太后話音剛落,我尚且來不及流露半分情緒,允禎已膝行上前拜伏在太后腳下,語音哽塞,氣息不穩:“求太后祖母——”
我卻是徹底呆住了。北方……漠族……王子……和親?!
我抬頭望向姨母,然而姨母眼眉低垂,只望著腳下方寸之地,卻并不開口。一時間仿若天崩地裂了。震驚之下,我已顧不得禮儀,直沖到太后身前,抱住她寬大的袍袖便行跪倒,仰首質問:“太后娘娘,您說的可都是真的么?宓兒果真要與那漠族和親?”
漠國,我是知道的,爹爹曾不止一次提到這個國家。漠國原是北方一個游牧民族,人口雖不多,但漠族人個個驍勇善戰,漠族的首領拓跋烈人如其名,脾性暴烈,崇尚武力,在他的帶領下,漠族人在短短十年間便征服了其他大部分游牧部落,建立了漠國。拓跋烈去世后將皇位傳給了長子拓跋宏,拓跋宏不似其父盲目崇尚武力,他處處效仿漢制設立朝堂制、學院科舉制,并大力發展農耕、蠶桑而改變草原民族隨水草遷徙的傳統缺陷,將漠國勢力扎根在長白山往北一帶,不斷發展并向南方逐漸滲透勢力。楚朝與漠國接壤處十二州郡近數十年來早已是漢漠雜居,在拓跋宏的治理下,現下的漠國已不再僅僅是昔年一個小小的草原部落,而是足可與我朝分庭抗禮的大漠政權中心,加上漠國人生性野蠻,好掠奪,近年來已是我大楚朝邊疆重患。
我努力地在腦子里拼湊著所知道的所有關于漠族的記憶,然而我怎么也無法接受,這天南地北的一切竟然有一天會與我的人生扯上關系。太后望著我,嘆了口氣,“宓兒,你雖不是皇家人,但哀家自小看著你長大,在哀家心中,你便如親孫一般無二。”
“既然如此,太后祖母不能勸父皇收回旨意嗎?和親,為何定要是宜男呢?”允禎拉著太后衣擺,苦苦哀求。
我望著太后,我亦很想知道,宮中界婚嫁之齡的公主便有數位,郡主或重臣之女更是比比皆是,為何偏卻選中我?何況姨母不是昨日才許了我與允禎的婚事?胸口陣陣氣息洶涌,幾乎便要岔過氣去,眼淚不自禁地便緩緩溢出眼眶,我身子晃了晃,只覺腦中虛浮,但我仍強自撐住,用力咬了咬下唇,切切道:“宓兒亦想請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凝望著我,眼中頗有不忍,她伸手撫摸我頂心發絲,幽幽道:“莫說哀家,便是皇帝也是極不愿將你許給那漠國。你自幼承歡哀家膝下,皇帝對你亦多有拂照之心,若無此事……”她望了望允禎,眼中很是憐憫,“若無此事,你與允禎倒也是一對佳配。只是那漠國于我大楚朝毗鄰,多年外患,此時對方主動要求和親,皇帝自是不宜拒絕。至于和親人選……”她頓了頓,眉間隱隱浮現一絲困惑,“若是哀家作主,便是如何哀家也斷不舍得指了你去。然而不知為何,那漠國卻指定要你和親,如此哀家卻也無法了。”“
允禎瞪大了雙眼,忍不住道:“太后祖母,宜男從未與那漠國王子見過面,何以漠國指定要娶宜男呢?”他面色慘淡,便連握住太后裙擺的手指亦是一色的白,見太后不言語,猛回首抓住我手臂,“宜男,你快告訴太后祖母,你不愿意前往和親,你不愿意!你說呀!”
我被動地被允禎拉斜了身子,扯動的瞬間,眼淚飛灑而出,正正落在允禎手背。允禎停下了動作,目光落在手背上,我看到他眼中同樣的東西落下,瑟瑟輕響。他猛攥住了拳,抬頭靜靜地望向我,眼中憂傷一波一波,似春江晚潮。我轉開臉去,微微啟唇:“太后娘娘,此事再無轉圜余地了么……”
太后移開眼去,只望向了窗外,抑或是透過那窗外,望向一個不知名的遠方。沒有言語,我看見她輕輕搖頭,我的心再無半點暖意。一旁太后身邊的老宮人賀嬤嬤忙開口道:“郡主何必如此憂傷,聽說那漠國王子年方二十有五,勇武過人,與您亦是年貌相當,焉知并非佳配——”
我搖頭,不再多問,亦不想再多聽,只靜靜拜伏下地,額頭觸到地磚的冰涼,一瞬間提醒了我該做什么。我聲音低喑,卻字字清楚:“如此,臣女謝主隆恩。”
“宓兒……”聽得我自稱臣女,太后亦無奈嘆氣,她步下鳳座,彎身執起我手臂,目光灼灼,言辭懇切,“時事所迫,并非哀家狠心,更非皇帝無情。”
“臣女明白。”我的眼眶已經干涸,只覺腦中陣陣嗡鳴,眼前太后滿含無奈與憐惜的臉愈發模糊,在我軟軟倒下的瞬間,只依稀聽得允禎驚呼:“宜男——!”
第四章 羅帶同心結未成(下)
醒來時已是黃昏,懵懵懂懂,茫然四顧,周遭的擺設并不陌生,正是姨母的延祐宮。立在床尾搖扇的小宮女見我醒來,歡喜不已,“姑姑,您瞧,郡主醒了!”
一晃眼,已是蔻兒立在眼前。她見我醒來,臉上一抹驚喜瞬間閃過,擺手示意那小宮女退下,她伸手扶我起身,并仔細將一個錦緞靠背墊在我身后,笑道:“郡主可算醒了,嚇壞奴婢了!郡主可要進點什么?您一整日沒吃東西了……”說到后來,已是話帶哽咽,笑意再也維持不住。
我轉開臉去,“姨母她……”我想問姨母去了哪里,卻突然又作罷了,我擺擺手,“算了,著人送我出宮罷。”
蔻兒見我如此恍惚,亦很是不忍,垂淚道:“奴婢也是方才知道此事,郡主千萬要保重身體……”
說話間,只見品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羹品行至床前,開口道:“郡主,這是娘娘吩咐做的,娘娘說,郡主自幼兒便愛食這薏仁蓮子羹,您快嘗嘗罷,奴婢剛熱的。”她殷切地執了一勺送至我唇邊。
“我不想吃。”我靜靜道,伸手推開,“送我出宮。”
蔻兒跟品秋相顧蹙眉,品秋哀哀道:“郡主何必自傷身體,娘娘與四王爺正在求懇皇上,此事未必沒有轉機呀。”
我心中一動,但隨即再次死寂,泠然開口,“太后都直言無法,皇上又怎會為此事費心。左右我不過是小小一名女子,于祖宗無德,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