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總是不分四季的熱鬧, 才大清早的,那屋檐下的冰花還未來得及融化, 酒樓上卻已經人聲鼎沸。
“來咧~~這位客官您邊兒上讓一讓~~”小二端著大嘴茶壺上上下下,忙得不亦樂乎。
拐角的僻靜雅間里, 沈硯青正在宴請司膳局的大太監(jiān)。那紅木圓桌上美味珍饈琳瑯滿目,只看得人食欲大開,不過他的心思卻不在這酒桌之上。
端起酒盞,親自為太監(jiān)斟了滿滿的一杯女兒紅:“蔡公公對我們沈家多少年照顧,家父在世時就一直念念不忘。難得今日公公有空賞臉,晚輩這廂敬您一杯,公公請一定受下?!?br/>
鳳眸似春風含笑, 言畢先自亮了個底朝天。那酒水微澀, 他悄然凝眉。本就不喜人間宴樂,自從被老太太一朝算計之后,更是幾乎滴酒不沾。
大太監(jiān)也不客氣,仰頭把酒喝了個干凈, 咋吧著舌頭道:“沈家的貢藥年年都往宮里頭送, 娘娘們也都很喜歡。今歲突然退回去,不是故意不給二爺您面子,實在是四殿下特意吩咐過,但凡你們沈家送來的東西,一概擋著不讓往宮里頭送?!?br/>
五十多歲的年紀,嘎瘦的身板,一邊說一邊看著無名指上的金戒指搖頭嘆氣。
大凡太監(jiān)們得了勢, 在宮里頭雖依舊做著奴才,出了宮可就變成了爺兒。這戒指學著西洋人的戴法,一看就是在外頭置辦了私宅,養(yǎng)了一群對食的‘菜戶’。
……是個貪財好-色的人物。
沈硯青將他神態(tài)不動聲色地收納眼底,又鳳眸含笑道:“擾公公為難,在下實在感恩不盡。那貢品之事暫且擱下不提,今次要拜托公公的,乃是將太后娘娘之物交還。在下年初曾答應過她老人家?guī)讖埵芯L情圖,眼看歲末將至,委實不好繼續(xù)拖延則個?!?br/>
太監(jiān)很為難,一勁盯著自個的金戒指含糊推脫:“太后娘娘那邊的口氣…倒是容易松動一些。既是她老人家早先吩咐過的畫,咱家理應替二爺捎帶一趟……只是,這來來回回的怕是得拜托不少弟兄,咱家也不好空手則個……”
話音未落,面前卻推過來一只精致的紅絨錦盒。瘦長條形,打著金絲結兒,璀璨耀眼,猜著里頭就不是尋常玩意。
太監(jiān)兀地一愣,連忙睜大眼睛作驚惶模樣:“喲,二爺您這是……您這不是讓咱家為難嘛……”
沈硯青把錦盒在太監(jiān)手心里一放,噙著嘴角謙然笑笑:“這枚黃-精得有七八百年歷史,乃是在下托道上的朋友千方百計始才購得。煩請公公通融通融……實在是妻兒不在身邊,心中想念非常則個?!?br/>
那黃-精-吸地氣之精華,乃是壯-陽之佳品,更何況年歲已這般久遠。
大太監(jiān)玩意兒沒有,心里頭卻癢癢,當下臉色好看起來:“嘖~,看不出來二爺您還是個性情中人,果然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吶!…那福鸞縣主近日可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紅人,若非看著二爺您的面子,這個忙咱家委實不太好幫……這么著,明兒個一早在西側門口等著,咱家替你搭一回鴛鴦鵲橋便是~”
大袖子把錦盒蓋住,頃刻便隱匿進了自己腰包,那動作一溜兒連貫,顯見得是個熟手。
“慚愧慚愧。蔡公公慢行?!鄙虺幥噙B忙站起身來,躬身把他送至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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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老玉精雕十八羅漢送來已經是七天之后,彼時鸞枝正在對元寶生氣呢。
小淘氣包兒,別人抱他時從來不尿褲子,偏挑著太后娘娘抱他時,回回把她老人家尿一身。
鸞枝把元寶一抹絲綿小褲剝下來,照著那肥肥小屁股啪啪就是兩下:“下回再給太后娘娘搗亂,看娘親不要你?!?br/>
皺著眉,兇他。
“阿呃~”元寶卻吐著小舌頭,可乖覺。一雙好看的鳳眸亮晶晶的,只是安靜地瞅著鸞枝,蹬著腿兒討好她。
…可惡,一犯錯就裝可憐,哪里學來的也不知。
只看得鸞枝又愛又氣惱,抓起元寶嫩嫩的小指頭兒,輕啃了一口。
她雖進宮時日不多,然而性格柔順,對人又和氣,雖正當紅得寵,卻絲毫不端架子,一眾的宮女太監(jiān)們都很是喜歡她。
因著奶水太多,吃不完,姐弟兩個被喂得粉團團的,很是討喜。見元寶小嘴兒癟下來,邊上幾名宮女忍不住吃吃笑道:“夫人快別打啦,把咱們小元寶屁股打紅了,回頭太后娘娘又該心疼起來了?!?br/>
鸞枝心里可舍不得多打呢,多艱難才生下來的一對兒小寶貝,姐弟兩個就是她的心頭肉呀。
便把尿布換好,抱起元寶肉嘟嘟的身子站起來:“瞧著,姐姐們都袒護你呢。小鬼精,這大冬天的,再要尿下去,太后娘娘一天得換多少趟衣服吶。”
正殿里老太后正端詳著那十八羅漢,口中嘖嘖稱奇,抬頭見鸞枝抱著孩子走進來,便樂哈哈笑道:“?眩?普飪閃∽彀捅竦模?隳鎘執(zhí)蚰憷???br> 慈眉善目,握著元寶軟綿綿的小手兒,逗他。
“嗚哇~~”元寶哀怨地凝了老太后一眼,卻把臉埋進鸞枝的胸口,哭將起來
喜歡你才尿你褲子呢,以后都不和你玩兒了。
那腹黑小模樣兒,只逗得一眾宮人們開懷大笑。
琉璃小案上擺著個橢圓的老古董,琥珀色的玉石底座,上面是翡翠老玉,精心雕琢著佛家十八羅漢。那長須峨眉、那忽笑忽怒,簡直堪稱鬼斧神工,一看就知它不是尋常之物。
鸞枝隨口問道:“呀,太后娘娘新得的甚么寶貝,恁的精巧?”
老太后肅著臉兒佯作嚴肅:“前朝南王府遺失的老古董,今日能得此一見,倒也是一場難得的緣分……你家老婆婆托人送來的,只怕是急著央你回去呢,你說哀家這是收好呢、還是不收好?”
小眼瞇瞇地瞅著鸞枝,想要看她臉色變化。
鸞枝斂下眉目,想起臨走前老太太在人前對自己的老淚婆娑,心中卻只覺得累。算計一場、哄一場,沒完沒了,又何必?
離開老宅子已去一個多月,從前每日過得壓抑低霾,一點兒小事便梗在心中念念不忘;出來后卻知海闊天空,此刻再想起鄧佩雯,竟然也已經不氣不惱。隨她去。
是真的不愿意再回頭去過從前的日子。
因見老太后眼中期盼,曉得她愛極了這塊寶貝,便又順水推舟道:“太后娘娘折煞鸞枝了,既是送給您老人家的,您收下來那是他們沈家的福分,鸞枝一個外人哪里做得了主?…不過要是我呀,自己送上門來的寶貝,不要白不要?!?br/>
一邊調皮哄她開懷,一邊把元寶放進籃子里,和小如意一起玩鬧。
“倔丫頭,你真就不打算和他繼續(xù)過啦?人一大早拖太監(jiān)送畫送車子,這會兒正等在宮門口要見你吶?!崩咸髴蜞亮他[枝一眼,命宮人把畫軸和嬰兒小車推進來。
那小車兒底下三個輪子,中間固定著一個籃筐,后面有推桿,無論街上走路還是家中移動都甚是方便。
老太后不由嘖嘖嘆道:“??,瞧瞧這用心的,也就是他沈二小子能弄出這么些個稀奇古怪的玩意。聽太監(jiān)說這個月專專為你在京城開了家綢緞莊子呢,叫甚么來著……哦,叫‘燕鸞’,用你們小倆口的名兒組合吶?!?br/>
“待我處理完手頭之事,我會讓你心甘情愿的帶孩子們回來?!?br/>
鸞枝眼前驀地又浮起當日馬車之外,沈硯青那雙隱痛而狠冽的鳳眸……總算處理好了???繅動H約閡丫?幌牖贗妨恕h緗竦納?蠲骺歟??蘸笠慘?鄖慷懶?儼輝趕翊憂耙謊?穌癱鶉說謀竅6?睢?br> 便只是噙著嘴角不應。
老太后便去看小德妃,對小德妃使眼色。
小德妃才不管,她天生沒孩子,最近每日和小如意處著,越來越舍不下她,哪里肯愿意鸞枝出宮。
便吃吃笑道:“看起來是不錯。不過以咱們鸞枝這樣的好脾氣,都能被他氣出門來,顯見得是犯了不少的錯。不能輕饒他,就得端著架子給他點臉色瞧瞧~!”
老太后不免嗔怪,小妖精,大抵對皇上也是如此刁蠻。
“嗚哇~~”元寶如意齊齊哭起來。
小德妃連忙起身“哦哦”的哄:“小鬼精兒,不舍得爹爹在外頭等吶?他欺負了你娘,就得給他吃點兒苦頭。”
“嗚嗚~~”姐弟兩個小嘴兒癟得更歡了,那粉團團的小臉上沾花,只逗得一眾宮女太監(jiān)笑個不停。
是餓了。宮里頭人多,這個逗一逗,那個抱一抱,小孩子沒休息好,餓得快。
鸞枝連忙抱起一個去屏風后喂奶,正好躲過老太后的說情。其實在宮中多有不便,然而總尋不得合意的借口辭行,心中幾許愁煩。
元承宇與皇上一前一后從長廊上走過來,老遠便聽到那清脆的稚嫩哭聲。
皇上已是知天命之年,對新生命有著自然的渴望,忍不住笑道:“自從你把這個妹妹接回來,太后宮中都跟著熱鬧不少?!?br/>
元承宇謙然應和道:“謝父皇夸獎。阿桃她脾性慣是柔順的,皇祖母和德妃娘娘又喜愛孩子,正好一起解解悶兒,也免得冬日枯燥?!?br/>
嘴上說話,心中亦不無歡喜。鸞枝能夠討得太后娘娘的喜歡,實則為自己助力不少?;噬舷矏坌簾狒[,時不時便去太后宮中晃蕩一圈,加之小德妃娘娘的枕邊風,如今連對自己說話的態(tài)度都親和起來……待他日榮登大寶,定要將她好好犒賞。
想到鸞枝的嬌顏笑貌,皇上忍不住又回憶起昔日與朱妃的那一段姻緣。見元承宇眉眼之間幾許憔悴,這一瞬間忽然生出歉責……當年那般寵她,卻沒能夠好好照顧到她的遺子。
便對元承宇問道:“聽說這幾個月鋪了一張大網,幾時可以收工?”
元承宇恭敬回話:“已經收網了,這次牽扯的干系較大,其中還有許多枝節(jié)尚未理清,怕是還與宮中有關……待孟安國將犯人押送至京,兒臣一定及時向父皇稟報。”
皇上聞言眉宇微蹙,少頃背手嘆氣道:“那煙膏乃是毒害萬民之惡源,此樁案子你須得嚴加查辦……按說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然而皇家子嗣單薄……朕不制約你,但是大是大非上,你須得拿捏謹慎?!?br/>
他雖說得并不清明,元承宇卻已經聽出其中深意。只怕皇上也已經曉得此事與老五的關聯(lián),然而那老五的母妃乃是皇上做太子時的東宮側妃,要動他恐怕不容易,須得有足夠的證據才能將他置于不覆。
便只拱手應道:“是,兒臣謹聽父皇教誨,必不至于做那出格之事?!?br/>
皇上這才滿意了,語重心長地拍拍元承宇的肩膀,嘆氣道:“這些年,辛苦你兢兢業(yè)業(yè)為朕辦差。眼看著老七老五都已納了正妃側妃,你卻依舊府中空蕩。聽說殷相國家的千金自小端正賢淑,今歲正十七有余,待辦完這樁案子,朕叫人將畫像與你看看。”
多少年身邊空蕩,人前人后受盡后宮權勢欺凌,至今日才得父皇一句肺腑關懷……只怕這一樁案子辦完,東宮立儲之事便也要塵埃落定。
元承宇心中不由些許感慨,面上只作含笑謝恩。
二人走進去,正看到元寶淚眼汪汪地撲在鸞枝懷里抽泣。
元承宇心情明朗,忍不住逗弄起小外甥。
元寶卻不理舅舅,越發(fā)癟著小嘴兒往鸞枝懷里拱。
鸞枝便好笑地拍著他的背,嗔笑道:“四哥再別哄他,可淘氣,一早上尿了太后娘娘三回裙子,剛才被我打屁股了……對了,四哥今日怎么有閑暇進宮來?”
元承宇便勾著嘴角笑道:“姨母昨兒個來京城了,你今夜收拾收拾,待我明日從寶德縣返程,再來接你一同出宮?!?br/>
沈二那廝正堵在畫廊上,此刻出宮但一被他碰見,那狐貍生得妖孽,花言巧語只怕又把鸞枝哄動,偏就改作明日,教他白等。
“呀,前頭四哥去請過兩回,阿娘只說不來,怎么這一回卻自己來了,是一個人?。俊別街φ?蛋蛋屯?懦齬?兀?叛勻灘蛔咝似鵠礎?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