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尼斯王宮,議事殿。夜。
莫爾剛審核完所有事務,等待眾人散去,獨自靠在椅背上。
殿外的護衛絲毫不敢懈怠,等候已久的騎士護衛隊隊長面色沉得發黑,佇立在殿門口,神情躊躇,格外顯眼。
巨大的議事殿四周燈光明亮,天頂上華麗的銀白色宮殿吊燈,即便造價不菲,也招來王儲殿下略帶嫌惡的眼神——只是因為太過于亮堂。
金尼斯王室世代傳承,無論在位的國王是個什么樣的角色,作為聯盟至高的王權象征,從聯盟時代開創以來,便一直受到最極致的“保護”。
在這份為眾人所推崇的“保護”中,莫爾·金尼斯則是某種特殊的存在。
這位王子殿下的能力,幾乎可以與金尼斯王室的初代國王相比擬——那位陛下曾拉開聯盟的序幕,讓藍星古早遺民的后人在星際混亂的時代里得以生存,并在來自各星系的勢力中維持著微妙的平衡——最終實現了王權的立足。
莫爾·金尼斯,在王權式微的幾千年后,在一代代王室成員只能充當聯盟“形象大使”的當今,一舉拿下大權,打破了原本軍方及政方對峙的局面,形成三權鼎立。
即使,他才剛剛步入成年不久,甚至就在半月前才正式被承認為王儲的尊貴身份,將會成為下一任聯盟時代的國王。
如果說經歷過休眠治療的王儲殿下有什么變化,那么離他最近的貼身護衛們,只能說——太暴躁了。
如今的王儲殿下,會因為餐桌上的食物不夠美觀而要求廚師不斷返工;若是身邊太嘈雜,他會表現得極度煩躁,可要是安靜下來,緊蹙的眉頭也不見松緩……
曾經毫不在意眾人仰望的熱切的目光,甚至可以說悠然接受的殿下,如今哪怕有人抬頭朝他瞥上一眼,都會以不敬的名義被驅逐出王宮。
再比如現在,看著燈光陷入深思的王儲殿下,神情再度不滿起來,僅僅是因為——太明亮了。
那個溫文沉靜的王子殿下,從休眠后一去不復返,他變得挑剔,暴躁,易怒……
而國王及王后對此從未發表任何看法,唯有他的王兄在外出巡視前,對他的改變發自內心的欣慰。
是的,大王子十分欣慰——比起以前無欲無求、宛若超脫的弟弟,他反倒愿意莫爾能夠直白地面對自己的喜惡,更像個凡人。
這可苦了曾經把服侍莫爾殿下當作輕松的差事的一眾下屬了……
護衛隊長在眾人似乎冷漠實則同情的目光中,被叫進了議事殿,這已是每日的例行公事了。
“有消息了嗎?”
殿下將停駐在燈光上的視線緩緩移到他身上,讓護衛隊長渾身一凜。
他挺直著身板,心里面叫苦不迭,嘴上還是恭恭敬敬,不得已道:“派去追蹤的人還沒有確切的消息,不過柯域最近的行程少了很多,顯然早有戒備。明天,他安排了去休眠治療研究所參加最新式休眠倉的試用會。”
這或許可以說明,那個人確實在柯域手中,還被掩藏得極為隱蔽。
“行程少?”莫爾殿下哂笑,“他怎么會讓自己閑著?”
護衛隊長不敢接話,今晚的會議主題,便是針對議院所提出的王儲妃的候選事宜。
而議院敢將這件事提上議程,并上交到王室會議,說沒有柯域插一手,估計都沒人會相信。
在稍有些刺目的燈光下,護衛隊長神色中的緊繃一覽無遺。
莫爾移開眼,即便耐心所剩無幾,還是緩了緩語氣:“繼續盯著,既然已經暴露,那不妨光明正大些。”
話落,輕輕擺擺手。
護衛隊長會意,行禮后退下。
退了幾步,殿下又吩咐了:“安排人把議事殿的燈光換個顏色。”
點頭應是,等到了殿外,護衛隊長才舒了口氣,只是心里頭還是忍不住嘀咕,這畢竟是換的第四盞燈了。
莫爾微微垂首,修長的指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眉頭從始至終都沒松開。
艷麗的五官下,難掩的躁郁傾瀉出來,頓時整個議事殿都仿佛灰暗了一般,失了色彩。
就在這份躁動隱隱壓抑著,即將沖破什么的時候,他的智腦響起了視訊接入的申請。
眼神極厲地望過去,半空中,浮現易榮臻的名字。
莫爾微微瞇了眼,如羽翼般的長睫投下一片陰影。他嘴角劃過冷笑,接通了視訊。
易榮臻一身軍裝,剛正堅毅的面孔投影到會議桌正上方,與莫爾面對面。
這個男人面上總是帶著讓人不解的笑意,此時也是如此。
“易總司令官還有什么消息嗎?”
過去兩人公事公辦,都沒有如今聯系得這么頻繁,易榮臻的意思,莫爾如何不明白。
比起柯域的自由,易榮臻同莫爾一樣,身份特殊,在行動和手段上,都受到很大的限制。他們合作,無論結果如何,前面幾步總是會彼此便利的。
易榮臻反問道:“不知道殿下有什么進展?”
漆黑的軍帽下,棱角分明,即便帶著溫和的笑意,也讓人察覺不到一分暖意。
莫爾壓下心頭的不耐,神色變淡,顯出刻意的冷靜:“我確定一點——她在柯域手上。”
“你說,我們現在……”頓了頓,王儲殿下的眼神沉淀下不甘和絲絲怨氣,“是以拯救的名義,還是以掠奪的本質——去找到她?”
“呵……”易榮臻輕笑出聲,眼中發亮,“既然柯域把她藏起來了,那就讓她自己來找我們好了。”
對方的笑容愈顯,莫爾的神色愈淡。
“看來司令官大人已經有計劃了?”
沒有直接回答,易榮臻稍稍側過身子,將背后的場景露了出來。
與殿內的光亮對比,視訊中十分昏暗。
莫爾辨認得極快,臉色一下僵住,微微抖著手,他放大了屏幕。
一個人影被鎖鏈扣住,吊在金屬架上。
身材修長而纖瘦,側臉微垂,淺金的長發披散在胸前。
耳旁傳來易榮臻帶著隱約快意的宣告:“得益于您上次發來的照片,我才確定了之前刺殺我的人的身份……”
“有這個人在,我相信瑞瑞會主動來找我們的。”
雙手搭在冰涼的會議桌上,緊緊握拳,又霎時松開。
莫爾的顫抖來源于某種極度的憤怒,又死死壓住,如瀕臨噴發的火山被瓢潑的冷雪一瞬覆蓋。
被鎖住的人聽到易榮臻的話,一下子有了動靜,奮力掙扎起來,被罩子扣住的口發出嗚嗚的聲響。
粗重的喘息,鎖鏈噼里啪啦地響。
一雙紅瞳,帶著仇恨,逼向易榮臻,也狠狠瞪住了莫爾。
氣極,莫爾反倒笑開了,絕艷的容顏隱隱扭曲著:“易榮臻,我真佩服你……”
屏幕內的易榮臻回過臉,側著看他,笑容清淺,眼眸極深。
“如果這個人在我手里,他可不會還這么完好地呆著……”一字一句,莫爾的氣息中帶著濃重的血氣,“利用這個人的同時,也是在承認——他在瑞瑞心中的地位——你怎么接受下來的?!”
場面一度寂靜,整個議事殿里沒有絲毫聲響,獨獨屏幕中的那人,仍在掙扎,不時傳來令人心驚的震動聲。
易榮臻的笑容不動如山,他由莫爾的視線,跟著一齊轉向了唯一發出聲源的那處。
清晰的輪廓,半張俊逸的面龐白得發亮,薄唇微掀,另半張隱在陰影里,模糊不清。易榮臻好半會兒才開口。
“您要是不提,連我都忘了——她好像說過,這個人對她而言,可是非常重要的。”
“與你不同的,我對她其實并未報太大的期待。”即便她在夢境里,也未曾對他真正許諾過什么,“或許等真的找到瑞瑞,并在她清楚地拒絕我之后,我才能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吧。”
看到莫爾王儲因同樣想到某種可能性的結果時,神色中的怒氣更甚,易榮臻倒顯得輕松些,還十分樂意安慰他:“若是找到她之后,她堅定選擇了您。我想,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熟知對方一向的手段,莫爾冷冷嘲諷:“是啊,以退為進。司令官大人用這招還真是唬弄了不少人。”
明知道對方都不會輕易放手,依舊在冰面上彼此斡旋。
曾在聯盟的“戰臺”上,一次次交鋒,易榮臻的待人處事總是做得最完善的那個。
擺著一張看似親切的笑臉,所思所想,卻從未真正達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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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式休眠倉試用會中途,柯域便轉道進了左蘅所在的病房。
恢復期的左蘅許多動作已經熟練不少。
柯域進來時,他正微微倚在窗前,兩手插在外套兜里,原本挺直的身子微微含著,向著窗外,顯得單薄,頹弱。
極為白皙的面容,冰冷的神情,雙目茫然空洞。
進門的動靜不可能察覺不到,可左蘅從柯域站在那里開始,連瞥一眼的視線都沒有。
滿室沉默。
過了不知許久,左蘅先受不住了,冷著臉,嘖了一聲。
他微微偏來點目光,施舍般定在柯域的方向,但又懶得看其神色。
“你到底來做什么的?”
“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柯域淡淡接道,“關于你每次提醒我,不要接近瑞瑞。”
左蘅如冰雕般的面龐,察覺不出任何震動。
“可惜,你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不是嗎?”
柯域同樣踱步到窗前,靠近了左蘅,在左蘅冰冷的目光下,停在了幾步開外。
“你作為精神力研究領域的創新者,我能否請教,左蘅博士,你的精神力特征是什么?”
左蘅聞言,本就白皙沒有多少血色的面孔,愈發透明。
柯域視若無睹,自嘲般輕嗤一聲:“從五年前被瑞瑞送進休眠治療,她始終以為你是方袁,甚至為此成為了噩夢制造師……”
“想必沒有人能比你更了解瑞瑞的精神力特征。能夠在夢境中對她的精神力有所防范,是早有經驗?”
“夠了。”左蘅冷聲打斷,“你既然已經確定了,現在來試探我又是為了什么?”
柯域對于精神力的研究并不比左蘅少,不然也不會涉及這么多關于休眠治療研究的產業。
再加上早年在柯氏,對這方面的接觸不少,零零碎碎的線索中,還是湊了個七七八八。
從把左蘅安排去遙遠星際的某個精神力研究所,到五年前希瑞把左蘅當作“方袁”送進休眠治療。
他料到了所有起因,卻仍舊對結局不得其解。
“我現在只想知道……”
“她的精神力特征的弱點是什么?”
柯域占著對希瑞身世了解得詳盡,也總比其他人考慮得更遠一些。
只是,費盡心計,算足人心,即便曾是現實中同她最接近的那個,他仍跟其他人一樣,是希瑞眼中沒有意義的存在。
那不過意味著另一種失敗,盡管柯域再不想承認這點,當他選擇放她離開時,就已經決定——寧愿重新回到起點,也不想讓未來的道路更為不堪。
或許,在這一刻,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全部的始末。
左蘅難得目露驚訝,冰冷的臉漸漸有了一絲裂縫,像是聽到了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情。
就像精神力之間會有所制衡一般,一旦找到一個人的軟肋,那么攻克他的精神世界也就無比簡單。
這也是噩夢制造師往往會下意識在夢境中尋找的突破點。
從而以此為線索改變夢境的現狀,迫使患者蘇醒。
而左蘅所驚訝的,并不是柯域知曉這點。
柯域所選擇的方式,與左蘅曾經所選的一樣——“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