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大門,通往的是最為平凡的世界。
忙碌的人們在街頭來來往往,神色各異,或喜悅,或沉重,或麻木……
希瑞和左蘅出現(xiàn)在上空。
接受了設(shè)定的左蘅,也知道來到此處的目的。
作為夢境外來者,他能夠在第一時間知道自己所承擔(dān)的角色信息,包括希瑞所說的任務(wù)。
他指著下面的人群。
“等會兒,這里的人……都會被……滅亡嗎?”
一進來就面對大型傷亡現(xiàn)場,左蘅即便拋開作為“天使”的本能,也覺得有些不可理解。
夢境中的人物本就由夢境主人所創(chuàng)造。
人物的消亡和增長或多或少對主人的精神力會有所影響。
更何況是如此多的數(shù)量。
倘若以往希瑞在夢境中,時常面對這樣的事件,精神力數(shù)據(jù)又怎么會毫無反應(yīng)?
死神希瑞面無表情,仿佛沒聽到他的疑問。
“是的,一次性數(shù)量較多,所以需要請您來一趟?!?br />
在希瑞的夢境里,死神收割完生命,一旁都會緊接著前來一位天使。
若是靈魂的光芒十分明亮,那么便可以帶入天界,成為天使的預(yù)備役;若是天使判斷光亮不足,靈魂便會被希瑞帶走,遺忘所有,成為死神的預(yù)備役。
而那些帶著黑色的靈魂,則會被由希瑞判定是否完全消亡,或者重新投入下一世,繼續(xù)享受為人的蹉跎。
左蘅沉著臉,不動聲色,指著人群中的某一處。
“那兒有個孕婦,她肚里的孩子會怎么樣?”
死神漠然地看了天使長一眼,絲毫不奇怪他會這樣明知故問。
天使總是這樣,善意滿滿,同情心滿滿。
作為執(zhí)行任務(wù)的同伴,她并不覺得一次次解釋有什么麻煩的,即便對方早已知情。
“那個孩子上一世的靈魂本就該被消亡了,接手他的死神判斷他還有存在的時間,便留下了他?!毕H鹂粗焓归L白皙明亮的側(cè)臉,視線劃過剛被神明夸贊過的圣光般的金發(fā),停留了一瞬,“這一世,他的生命就只能到此為止,這也是他的懲罰。”
果然,天使立刻閉嘴了。
他們只有在事實被死神們完全陳述出口的時候,才會把泛濫的善心咽回肚子里。
畢竟,這世界的規(guī)則便是如此。
雖然,這位天使長似乎脾氣并不好,仍舊冷著臉。
不像以往的天使,聽到她解釋完了,會大發(fā)嘆息,滿目悲憫。
左蘅真正閉嘴的原因,卻并不是因為規(guī)則。
冷漠,無情,事事條分縷析,清清楚楚的死神。
當年選擇了讓自己留下,把自由的機會讓給了其他孩子。
他以為,那是她懂得犧牲,懂得承諾。
如今看來,那時的選擇——可能不過是她在形勢判斷后,得出利益最大化的結(jié)論。
在計劃被揭穿后,比起完全的失敗,與他交換,才是最好的選擇——至少前面的準備不會付諸東流。
若真是這樣,那么一個連把自己都當作計劃執(zhí)行的籌碼的人,該是多么殘忍。
人群中突然傳來嘈雜,之間人們一邊驚呼,一邊往四周散開。
街道中間,沒幾秒便劃出了一塊空地。
之前左蘅所提到的孕婦,因為人們相互推擠,摔倒在地,一手拼命護住肚子,一手掙扎著起來。
沒有人顧及到她。
因為生命面前,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quán)利。
空地中央,一個狀若瘋狂的男子,身上背著大量的氣體炸藥,一旦點燃,將迅速將爆炸擴散到整個街區(qū)。
只是一毫秒,沒有任何人能逃過去。
即便所有掙扎都是徒勞,就像那位依舊匍匐的婦人,驚險地避開幾人的踩踏,好不容易起了一半,還是又被推了回去,人們有的跨過她,有的慌亂間踩過她的手掌,有人被她絆倒,顧不得叱罵,狼狽地爬起來,繼續(xù)跑。
僅有幾個人,看到她的情形,猶豫了一會兒,又發(fā)現(xiàn)離得太遠,咬咬牙離開了。
死神的目光停留在每個角落,所有的情勢都在她的眼里,毫無遮掩。
她沒有在意天使長一直審視她的視線,公事般開口:“看來我預(yù)料錯誤,說不定不需要請你來的?!?br />
天界的大天使長,能力自然不差。這次的任務(wù)比較重,出于死神的職責(zé),她判斷搭檔的天使的水平應(yīng)當上等。
眼前這番情景,她也不感到唏噓,也不感嘆什么,僅僅如陳述事實一般。
左蘅冷聲回應(yīng):“這還真說不定。”
話落,下方的爆炸聲震懾天地,沖天的火光一剎那冒到他們的腳底,然后如猙獰的狂獸,向四周蔓延。
尖叫聲被燃燒的聲音全部覆蓋,人們連掙扎的動作都被凝固在那一刻,化作灰燼。
無數(shù)的靈魂逐漸上升,停留在半空。
死神的工作,開始了。
左蘅冷眼看著她,那道明明嬌小的身影,穿梭在靈魂中,動作果斷。
幾乎沒過一會兒,地面上就減少了近半數(shù)的靈魂,大多靈魂都被消亡了,只有極少數(shù)被她登記在冊,進入了輪回。
這是位極其嚴格的死神,哪怕那些黑色靈魂中,還帶著唯一的一點兒并不顯的白光,也被她判定為消亡。
也因此,她的效率很高,會被安排來接手這樣大型的任務(wù)。
只是到了先前那位孕婦的身邊,死神停了停,她無甚表情地轉(zhuǎn)向了在半空中的天使長,輕輕詢問:“那個孩子的靈魂呢?”
孕婦的靈魂因為母愛的光芒,被判入了輪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這位平日里自私兇惡的女人,仍弓著身子試圖保護自己的孩子——即便她曾經(jīng)害得另一位母親失去了孩子。
承受生命之重,那自然也以生命償還。
這是規(guī)則。
可是,那個孩子的靈魂,卻消失了。
而死神唯一能夠想到的,便是現(xiàn)場唯一有能力救下那個孩子的另一股力量——天使。
天使從未如此插手過死神的事務(wù),兩者本應(yīng)個行己事便可。
她也從未遇到過阻攔她執(zhí)行任務(wù)的天使,即便他們悲天憫人的性子從未停止過,但至少敬畏著規(guī)則,絕不會踏過那條界線。
因此,死神規(guī)勸:“這個孩子,在上一世留下的罪孽,并不比剛剛引爆炸藥的人要少?!?br />
天使長冷冷俯視她,金色的眸子卻漸漸轉(zhuǎn)紅。
死神很不可思議地愣住了,就在這一瞬間,天使長迅速飛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影依舊俯視著她。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死神的語氣中也流露出些許的驚訝,“將罪孽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你以為是在救那個孩子嗎?”
左蘅不以為然地俯下身子,湊近她稍顯稚嫩的臉龐。
“我只是想跟你對著干而已?!北涞穆曇繇懺谒亩稀?br />
如果是一般的天使,這樣任性,死神并不會置喙什么;可是眼前這位,是她許諾了神明,會好好照顧的大天使長“法拉”。
神明格外喜愛,整日贊美他的頭發(fā)絲兒的“法拉”。
對于他的行為,希瑞感受到的是一種極為不滿的情緒。
他違背了她的意愿。
或者說,違背了屬于她的世界,所謂的規(guī)則。
沾染罪孽的天使,會是怎樣的下場,對峙的兩人都非常清楚。
他們或許會墮入輪回,或許會被死神親手消亡。
希瑞壓下內(nèi)心的不適,忽視他話語中的挑釁,繼續(xù)勸說:“你在插手他人的命運,這無論對于你,還是對于那個人,都不是一件好事。”
天使長冷冷撇過臉,看著滿地焦土,意味不明地反問:“看你還小小年紀的,知道死亡是什么嗎?憑什么判定他人的滅亡?”
死神有一張少女的面容,清秀,看著親切舒適,但沒有表情的時候,便是一種無機質(zhì)的冰冷感。
“申請到跟你搭檔,還真是錯誤的決定。”死神希瑞愈發(fā)肯定了這點,“承受生命的重量,哪是你以為的那般容易的。”
看希瑞還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老成十足,天使長微微扯了扯唇角,卻不似笑容。
“看來你很明白的樣子,那就告訴我,死亡是什么吧?!?br />
冷漠的天使故作諷刺的模樣,真是讓死神覺得礙眼極了。
她慢慢升高自己,到了平視他的角度。
“你真是我見過最任性的天使?!彼届o地敘述著心中所想。
左蘅依舊擺著嘲弄的神情,對希瑞的看法不予置評。
死神將手輕輕覆上天使的臉龐,他失去了動作的力氣,一股冰冷從四肢百骸傳來,瞬間凍結(jié)到了心底。
這是來自死亡的力量。
“滅亡就是‘無’?!彼郎褫p輕地解釋著,神情如一塊死板的硬鐵,絲毫沒有松動,“一切都會化作‘無’,無論是你,還是我?!?br />
說著,她平視著貼近他,在左蘅的眉間,輕而快地吻過。
或許說,只是觸碰。
比方才更為冰冷的寒意從眉心傳遞到全身,天使的所有動作都僵住了,連目光都定在了希瑞的唇上,看著它一點點遠離。
無力,冰冷,僵硬,這便是死亡的過程。
仿佛過去很漫長的時光,忽然鉆心的疼痛從心底和眉間升起,打破了所有僵硬和冰冷。
天使的表情逐漸扭曲起來,劇烈的痛感遍布身體的每一處。
他立刻抓回希瑞伸離的手掌,而在碰上的剎那,疼痛無聲無息地散去。
左蘅盡力喘息著,慘白的神情,本來閃耀的金發(fā)仿佛失去了光澤。
原來,比起死亡的冰冷,僵硬,其痛苦才是之后經(jīng)歷的嗎?
希瑞無神地看著自己被抓住的掌心,看著天使的紅眸漸漸褪去,心里總算滿意了:“知道為什么痛苦才是最后的一步嗎?”
天使仍顫著身子,回味著那陣無法承受的疼痛。
“那是靈魂消亡時的痛苦。”
比起軀體,當靈魂面臨死亡的痛苦,才是痛到極致,仿佛冷凍的冰被碎裂開來,又仿佛突如其來的熔巖把冰盡數(shù)侵蝕。
隨著死神把話說完,眼前的天使逐漸變淡,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道不明的情緒,希瑞把它歸結(jié)為不甘,以及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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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蘅從休眠倉里起身時,感覺腿軟了一瞬。
他無意地扶上一邊的金屬墻壁,自己慢騰騰地走到隔壁的實驗室。
那里躺著方才在夢境里,算是把他欺負到徹底了的“死神”。
助手看到他比平時更為發(fā)白的臉色,察覺到不對,剛靠近他,卻又被他抬手攔住了脫口的疑問。
只聽他第一句便問:“剛剛她的精神力有什么變化嗎?”
助手條件反射般回應(yīng):“精神力數(shù)據(jù)沒有任何波動。”
話落,他的右手被左蘅用力扯住,這個向來冷漠自持的所長第一次有些失控地提高音量:“你確定沒有任何波動?!”
“確……確定……”助手何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干巴巴如實道來,“我……一直在……看著的……所長……”
頓時泄了力氣,左蘅把手放開,有些顫巍巍地走近玻璃窗,緊盯著里頭那人冷淡至極的面孔。
明明在夢境中,她該是有所反應(yīng)的啊……
這般想著,休眠倉里的人準點睜開了眼睛,她清明的眼神一下子對視上了他,仿若還在夢境里。
左蘅絲毫不擔(dān)心她會知曉自己進入了她的夢境,休眠倉會有自動的記憶篩除系統(tǒng)。
希瑞從打開的休眠倉里出來,對著他伸展了幾下動作,然后笑著開口:“左蘅博士。”
熱情的招呼換來左蘅漠然的表情,眼神中甚至帶著極為隱晦的怒氣。
希瑞十分習(xí)慣了熱臉貼冷屁股的日常,她微微嘟著嘴,帶著少女的嬌嗔,一邊從實驗室的門里出來,一邊對他抱怨:“這次的夢境好奇怪。”
左蘅冷冷看她,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我居然看到跟方袁長得一樣的天使……以前都沒有的來著……后面還突然消失不見了……”
看到左蘅倏地睜大的雙眼,希瑞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算了,說不定是意外。”
實驗室里,除了希瑞的聲音,靜默了許久……
而在希瑞之后的夢境里,這個意外持續(xù)了又是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