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駐地。
此刻正是白日,易總司令官剛巡視完聯盟邊境的駐防隊伍,特維幾個都跟在后邊,幾人快步往指揮部走。
除了易榮臻不怎么開口,其余的都在激烈地討論,說是討論,但話里話外總是夾槍帶棒。
圍繞的話題核心,便是易榮臻前日一回來,便提出的如何攻入堪得沛在邊境外占領的駐地的問題。
這十多年來,邊境大大小小的戰役不斷,但掀不起什么風浪。
在聯盟和堪得沛交界之間,有大約一百光年的空白地帶,堪得沛帝國和聯盟或多或少在其間,私底下筑造了秘密基地。
如何將這些基地一一掃除,并逼到堪得沛邊境,是今天巡視駐防部隊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外,軍方已正式向聯盟政府及王室呈交了開戰協議,至今還未得到明確回復。
這不,幾人就為這事,爭了起來。
不知不覺愈發大聲,指揮部的廊道里滿是回音,兩旁列隊經過的士兵,站得筆挺,見怪不怪地行了軍禮,也不指望得到回復,報告一聲便繼續走。
幾位上將或中將,也就都顧不上點頭示意,還徑自跟著易榮臻往前走。
忽然,易總司令官停下腳步,目光定在虛空中。
幾人看他神色專注,一時也就停了,驚異地看著司令官。
以往不是沒見易總司令官邊走邊在智腦處理軍務,更能夠一心三用,把他們的討論意見都聽進心里,還不時會跟他們說上兩句。
但從沒在中途停下過腳步。
有幾個思慮重的,暗暗猜測是不是哪里發生了傷亡極為慘重的事件。
特維上前,輕聲喚:“司令官?”
半晌,易榮臻偏過頭看他一眼,笑容中看不出任何端倪。
“沒什么,繼續吧。”
話落,帶頭往前走。
幾位將士一向極為信任他,若是真有事,也會第一時間給他們做好部署。
個別自己剛剛也查了查智腦,確認過沒發生什么,便也沒放心上了。
因此,再次跟上,沒走幾步,又開始說起來。
特維隱隱察覺了不對勁,一路上就不由得多上了點心。
待到達指揮室,各自散開,走向自己的控制臺。
易榮臻被留在正中央,站了一會兒。
特維本也要走,但還是輕輕多問了一句。
“剛剛發生了什么嗎?您看起來有些擔心。”
易榮臻的笑容完美得都可以加入外交使團了,特維卻認定他遇上了事情。
“其實……”易榮臻的笑意不減,但話頓了頓,“我只是突然想到,你第一次見到康希瑞,覺得她是個怎么樣的人?”
特維一愣,然后便是冒冷汗,連忙撇清關系。
“我從來都不知道她的樣貌,因為跟制造師總部簽過協議,為了保護她的信息……我第一次見到她,也就在上次軍事法庭上那一眼……被王儲殿下擋著,還沒看清……”
易榮臻輕笑出聲。
發現似乎越解釋越糟的特維:“……”
“那我倒是還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本來不記得,后來跟本人對上了號,夢境里的畫面隨著日子,愈發清晰起來。
“她倒是有些我當年的風范,獨自一個闖了敵營。”明明是帶著贊賞,可莫名讓特維覺得危險。
果然,易總司令官話鋒一轉。
“不過她是來尋死的;審判那天,也是。”
“夢境里,她對著我舉起武器,卻告訴我說——英雄,是不能失去的。”易榮臻笑笑看著特維,目光里難得有幾分認真,“你說,她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愿意進入夢境,將我喚醒的?”
特維瑟瑟不敢開口,畢竟當初,是他替軍方提出了對制造師的要求——由于任務緊急,事關重大,因此需要個最干脆利落,效率極高的噩夢制造師。
然后是總務長親自推出來的10087號,特維怎么料得到今日這番。
“現在這么一想,她倒是被我逼死過兩次。一次在夢里,一次在現實,甚至第二次,是我親手把武器給了她。”沒在意特維的閉口不言,易榮臻自己唱著獨角戲。
“我還自以為傷不到她的要害,卻沒想到,從第一次開始,我就已經在傷害她了。”
“呵……”
聽得一臉不明所以的特維,只得干巴巴接道:“希瑞小姐應該是很尊敬您的;審判那天說的話,估計都是情勢所迫而已,您別太放在心上。”
“情勢所迫?”易榮臻笑著反問一句。
突然意識到又說錯話的特維:“……”
“倒也是,要不是我用‘鳶’要挾她出現,她也不會站在審判席上。”
笑容漸漸失去的易榮臻,忽然微微仰頭,朝著上前方的巨大天窗望去。
那里可以看到基地外,漫天的行星,隕石,或近或遠,忽明忽暗。
特維心里一陣涼意,卻卸下了敬畏。
多年相伴,他其實足夠了解易榮臻,此刻或多或少,猜得到他的心思。
再也忍不住,他嘆息安慰:“按你的性子,若是真的喜歡,那就好好去追,把戰士的浪漫送給她。”
戰士的浪漫——便是身披榮耀,迎勝歸來,將和平獻給聯盟,將榮光獻給愛人。
這是將士們最常帶在嘴邊的情話,是對愛人最甜蜜的誓言。
易榮臻一聽,回應中帶著悵然若失。
“我試過的啊——只是比較遺憾,曾經以為是我自作多情了;現在,是她可能不會有時間給我這個機會。”
榮耀而歸,佳人不再。
那么誓言也就不過一句話罷了。
話已至此,特維張口無言。
白日星空,沉默漫開在兩人之間。
一架巨大的航艦平穩地行駛在浩瀚宇宙里,隨著視野的縮小,慢慢聚焦到其中一扇窗前。
那處站著一位長發青年,金色如緞般,本是紅色的眸子被掩蓋住,一片暗沉的黑色。
聯盟第一殺手“鳶”于前日在軍事法庭審判現場,自裁認罪。
這新聞一時占了新聞頭版連續兩天兩夜。
由聯盟王室當場見證,政·府書面承認,從此,再沒有“鳶”這個人。
正如左蘅當日說的——從此以后,這世界上再沒有‘鳶’,而他,方袁,竟然見鬼的自由了?
他早不是十年前那樣弱小的少年。
當再次被左蘅送上飛船后,到達目的地之前,他便優先破譯了飛船上的通訊權限,將有關“鳶”的新聞全部認真地看了又看。
觸目驚心的文字讓他更是心慌,又花費了不少時間將飛船的航路改道最近的星球,一落地便又迅速籌了錢,坐上了返回首都的星艦。
如果要自由,要離開,他一定會帶上她。
至少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她擅作主張。
方袁站了一會兒,似是對這航行的速度不耐極了,皺著眉頭想回到房間。
剛轉身,身側經過一位穿著制服的中年人,正跟人通著話,語氣很是錯愕。
“精神力的損傷?”那人的聲響一時有些大,傳到了方袁的耳里,不由得腳步一頓。
對面不知道說了什么,中年人認真聽了一會兒,回復道:“這樣的患者我也從來沒見過,更沒聽說過,不過既然是左蘅博士的召集,我一定會盡快趕回所里,現在已經在路上了……”
隨著那人離開,聲音漸行漸遠。
方袁仍停在那里,眸子輕輕一瞥,悄然跟上,記下中年人的特征,還有房間號。
休眠治療研究所。
當希瑞醒過來,感覺通身舒爽,正想伸展下自己,眼一瞥看到床邊坐著個人。
動作僵在半途,她定睛一看,是莫爾。
他昨夜本就在這賴得遲,好不容易被她哄去休息了。
現在,一大早,又冒了出來。
希瑞默默把展開的手臂收回來,覺得自己躺著打招呼不大好,便微微側過身子,準備撐著自己坐起來。
誰知眼睛一瞄,明亮的窗邊,又立著一個人——正是柯域。
好嘞,這回連起身的動作也滯了滯,希瑞想到自己每每醒來前,都有些習慣性的運動——比如閉著眼睛,本能地裹著被子,滾上兩圈……
這里的病房待遇極好,病床也足夠大,她剛剛還滾了三圈來著。
而這些,是她在夢境里,絕對不會出現的行為。
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設,她才終于坐起來,盡可能鄭重地問了聲:“早啊,你們怎么這么早就來了?哈哈……”
干笑間,被打招呼的兩人,也不開口。
正要再說點兒什么,門忽然被推開,左蘅徑自走了進來。
看到希瑞已經醒了,皺著眉快速打量過,又輕飄飄掠過了另外兩人,毫不客氣地說:“醒了就起來,把臉上口水印子擦干凈,快點吃了東西,半小時后再到休眠室一趟。”
話落,他干脆地關上門,走了。
留下沒反應過來的希瑞:“……”
在莫爾心里頭,她是體貼溫暖的少女希瑞;在柯域的夢境里,她是沉默高冷的預言老師。
可此時,兩個美好形象同時崩塌,她其實也不是覺得尷尬或是緊張。
畢竟,在左蘅眼里,她是個沒心沒肺,腦子沒準還缺根筋的蠢貨。
而且,估計他沒少跟他們表達這層意思。
莫爾難得也有些沉默,靠過來,先是輕聲問了句:“瑞瑞,有沒有哪里不舒服的?”
希瑞趕忙搖頭。
“我昨晚休息得很好,今天可精神著了!”
莫爾舒了口氣,這才有了些淡笑,帶著少年人剛剛長成的青澀。
“先去準備下吧,等會兒會有人送些早餐過來。”
連忙應聲的希瑞,下一秒就沖進了洗漱間。
窗邊至始至終沒有發出聲響的柯域,怔怔地看著她的方向,然后再看了看莫爾。
他來的比莫爾遲些,在床邊的位置便占不到了。
但兩人不約而同保持了沉默,盡可能不想打擾到正在睡著的人。
當希瑞有所動作時,兩人都在旁邊盯著,頭一回,倒也沒因為彼此的存在,心里頭堵得慌。
“我們……”柯域沙啞地說,“我們議和吧……”
莫爾的眼仍舊有些發紅,回視他,好一會兒,才輕輕頷首。
王政相輔,他們在政場上,本就相熟。
曾經也看對方,有些許的賞識。
即便政見和立場往往大不相同,但至少,從來沒有過最近這般的爭鋒相對過。
爭,是因為希瑞;此刻議和了,出發點依舊相同。
但關于其他的話,他們也不大想多說一句。
將沉默的權利默契地保留給對方,誰也不去打破。
直到希瑞出來,早餐正好送進來。
三人,極為難得地一起坐下,好好吃了頓早飯。
看莫爾給希瑞遞了塊面包,柯域便把牛奶送過去。
王儲殿下也不會惱,自己吃了幾口另外的面包,再耐心地等希瑞面包啃得差不多了,牛奶也喝得過半,才又給她添了點沙拉,換換口味。
兩人和諧的互動氛圍,希瑞表面冷靜面對,心里頭冒出了諸多猜測。
但愣是在神情上不動聲色。
吃完,柯域給希瑞遞過來一塊擦嘴帕,等她用完,才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她,結果轉向了莫爾,交代了一句:“今天我還有些事,先去處理;晚上我再來換你。”
希瑞:“……”
更為驚訝的是,脾氣不知何時變得火爆的王儲殿下,此刻竟然恢復了以往的沉靜自如。
他甚至算是溫和地跟柯域應了聲好,還不忘也叮囑了一句:“明天白天你繼續呆著,我也會明晚再來。”
柯域點點頭,取了架子上的外衣,便走了出去,連門都是輕輕扣上的。
感覺自己被莫名分配了時間的希瑞:“……”
而莫爾對視上希瑞睜大的雙眼,一眨一眨的,迷茫得可愛,輕笑了一聲,說著:“時間差不多了,先去休眠室吧。”
話落,把她當孩子似的,摸了摸腦袋。
希瑞站起身,忍不住撇撇嘴,明明年紀不比她大,現在卻比她還要裝得成熟。
等到了休眠室。
左蘅淡淡地看了眼她身后的莫爾,點頭示意一下。
希瑞以為他會先讓自己進休眠室,哪知道他一開口就是另一個消息。
“我三天前把方袁送走,但是今天收到消息,那里的人沒有接到他。”左蘅冷淡地皺著眉,偏頭看了眼希瑞沒甚變化的神色,回過去又繼續道,“他一定會回來找你的,所以到時候我會放出點消息,等找到他,就把他帶過來見你。”
希瑞目光變得極為認真,看著左蘅冷漠的側臉。
“嗯,我知道的。謝謝您。”
左蘅微微頷首,表示接收到話了。
站在后頭的莫爾,拳頭握了握,最后又倏地放開。
片刻后,他竟然也接了一句。
“如果你希望他能來照顧你,我和柯域……”
頓了頓,他看了看左蘅,復又開口:“我們……都可以安排的。”
忽然明白他們所謂的安排是什么意思,希瑞輕聲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