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陳最又去看了星星。
她到時,桌上是幾乎沒動但已經沒有熱氣的飯菜,吳阿姨正無奈地坐在沙發上,用手撐著太陽穴,像是不知這場對峙要持續多久。
而星星則坐在客廳的地板上,靠著墻角。星星的情緒已經平復了一些,眼睛仍腫得像桃核。
陳最跟吳阿姨打了招呼,便走過去給星星擦臉:“這小臉,跟小花貓似的。”
她雙手撐著星星腋下,抱著她站起來。
吳阿姨嘆了口氣:“學也不上,飯也不吃,真不知道她想怎么樣。”
她總覺得,小孩子不開心,鬧一鬧就算了,可沒完沒了就不是懂事了。
星星一聽這話,嘴角往下一咧,又開始哭。
陳最帶著星星到房間里,關上門,然后轉身用拇指抹掉她臉上的新淚痕:“星星,你有什么話都可以跟姐姐說。”
星星垂著眼睛不講話。
過了會,她小聲問陳最:“姐姐,我是不是永遠都跟別人不一樣?”
陳最摸了下她的頭,說:“星星可能是跟別人有一點不一樣,但這并不影響什么。”
“媽媽說有很多人天生就是用習慣左手的,我們同學有左撇子,可是他們的右手也不像我這樣。”
她舉起右手,四根手指僵硬地半蜷著,使不上力,也伸不直,像在比一個瘦長的“C”。
“星星不是左撇子,還學會了用左手寫字,還考進了前二十名,不是更棒嗎?”
星星眨了眨眼睛,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那為什么老師不讓我表演?”
陳最的心輕輕顫了下,問她:“老師以前這樣做過嗎?”
星星想了想,回答:“上次公開課,老師提前找我,讓我上課不要舉手。”
陳最咬著唇,想了一會兒,指尖觸上冰冷的扣子。
一顆,一顆。她慢慢地將襯衫解開。
星星的淚珠還掛在臉頰,疑惑地看著眼前的陳最。
陳最將襯衫脫了半邊,里面是打底的白色吊帶。
一大片觸目驚心的傷痕出現在星星眼前。偏深、不平整、皺起來的大塊皮膚,從肩頭一直蔓延到手臂。
星星總是羨慕姐姐有白皙的皮膚,有一頭亮麗的頭發,還有漂亮衣服,卻從沒見過她這樣。
“每個人都跟別人有不一樣的地方,你看,姐姐也和大家不一樣,但并不影響什么。”
“姐姐,你好像美人魚啊。”星星愣了一會,盯著她的傷疤,認真地說,“就像美人魚的鱗片。”
陳最本想扣上扣子的手一滯。這個帶給她多年自卑的心結,卻被星星一句話輕易化解了。
她有點想落淚。
她努力忍住鼻頭的酸,對星星說:“不要在意別人怎么說,也不要把對自己的評價交到別人手上,我們并不需要向別人去證明什么,做好自己就行了。”
星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陳最重新穿好衣服,問她:“真的很想在六一兒童節表演嗎?”
星星點了點頭,聲音輕飄飄的:“我會用左手拿住道具的,那個道具是泡沫塑料做的,很輕,很好拿的。”
陳最點點頭:“姐姐會去學校跟老師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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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升平帶著一身酒氣回來,看到玄關處多了雙鞋,他問:“陳最來了?”
吳阿姨點了點頭:“嗯。”
“來干嘛?看星星?”
“是啊,你大女兒對你小女兒還挺上心的。”
幾分鐘后,陳最拉著星星的手從房間里出來。
看見父親也在,聞到煙酒味,便猜他又有應酬。她打了個招呼:“爸,你回來了。”
陳升平無所謂地“嗯”了一聲,轉身去廚房找東西解酒。
吳阿姨站起來,關切道:“好了?”
陳最點點頭:“明天我去她學校一趟。”
“那她呢?”
陳最看了星星一眼:“看她意愿。”
吳阿姨憂心道:“她肯上學就好,學校就不用去了吧。”
陳最笑了下:“我又不是去打架,她想參加六一表演,就是去問問老師,為什么不讓她演。”
吳阿姨是老好人心態,生怕得罪老師,她說:“這樣搞,老師以后會區別對待她。”
“老師已經在區別對待她了。”
這時,陳升平端了半碗湯從廚房出來,對著碗漫不經心地吹了幾口,問:“你要干什么?”
“你別瞎摻和了,你的班不上了?她的學不上了?一個跟學習沒關系的小事,這么認真干什么?”
“總要有人解決這個事吧。”陳最蹙眉。
“我改天去學校,給班主任送點東西。”
“老師已經對星星造成傷害了,為什么要因為她的區別對待委屈星星?非要讓星星重蹈我的覆轍?”
陳升平復雜地看向她,最后提醒了一句:“你只是她姐,不是她媽。”
陳最冷冷看了陳升平一眼,離開了那個家。
“這個事,我管定了。”
回到家,陳最在玄關處隨手拿了個爪夾,把頭發攏在腦后,順便脫了襯衫。
她沒有開燈,靜靜地坐在黑暗中。魚鱗一樣的皮膚暴露在夜里,和她的胸口同頻率猛烈起伏著,她拼命想遮住的記憶像鮮血一般涌出來。
初中時,陳最也是個愛漂亮的小姑娘,經常買一些發卡。
但平常的小女生愛好卻被老師潑了盆冷水:“成天打扮得跟個花蝴蝶似的。”
全班人跟著哄笑,甚至給她起了“花蝴蝶”的外號。
某天,幾個同學在食堂起哄,吹著口哨叫她“花蝴蝶”,甚至故意打翻了盛粥的電飯鍋。
滿滿一鍋滾燙的粥順著她的肩頭潑下來。
她當場疼昏了過去,昏倒前,她聽見一個顫抖的聲音:“我草,你不是說那個是溫的嗎?”
老師告訴陳升平,是幾個學生不小心碰倒的,陳最只是倒霉正好站在那里。
幾個學生的家長支付了醫藥費,但要求陳升平不追究他們的責任。全程只有老師和校領導出面來說服陳升平,陳最還因此獲得了直升市一中的保送資格。
最終陳升平接受了條件。她說的話,并不能改變什么。
陳最重回學校時,那幾個人仍舊好端端地坐在教室里。而她,已經完完全全被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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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陳最請了半天假,去星星的學校。
在去學校的路上,她還在用手機處理工作,順便加上了E.M Block企劃部的負責人。
星星的班主任姓楊,是語文老師,也負責這次童話劇的排練。
楊老師見過各種各樣的家長,但如此年輕漂亮的,陳最還是第一位。楊老師猜到陳最為何而來,可一時拿捏不準講話方式,先客氣地倒了杯水。
陳最面色平靜如水,開門見山地問兒童節表演為什么不讓星星參加。
楊老師轉移話題道:“星星學習進度趕不上,不讓她參加別的活動是不想讓她分心,也是為了她好。”
“明白。”陳最點點頭,問了個問題,“班里現在有多少人?”
楊老師不解,但還是答了:“43個。”
“星星用左手寫字本來就困難,但她還是能考到第十六名,這樣的成績在班里是中上等了,我不太懂,楊老師說的學習進度落后是什么意思。”
楊老師沒想過會被拆穿,訕訕道:“十六名,也不是什么好成績……”
“那其他參加表演的同學,全都是班里前十五名嗎?”
“如果星星真的很想參加,那讓她參加就是了。”
老師一句話,就可以左右一個學生的命運。
這一點,陳最早就領教過了。
“那請問,之前不讓她參加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她微笑,定定地盯著楊老師,“我希望您能誠實回答我。”
“這……”楊老師眼神閃爍,干笑了幾聲,“其實是小孩子之間的小事,他們之間的相處跟個小社會似的……”
陳最悠悠地盯著她,反問道:“是么?”
楊老師被盯得心虛,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陳女士,我馬上有課,這個事我看就這樣吧,星星來了之后,我會讓她跟著大家排練。”
陳最也跟著站起來,提高聲音道:“那我就在這里等你。”
辦公室里還有其他家長和老師,楊老師有些難堪。
“我們這里是學校,請你不要亂來。”
“楊老師,我不知道你亂來的標準是什么,還是說你已經習慣給別人扣帽子?”陳最態度強硬起來,“這件事不能就這么過去,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
辦公室很少有這樣大的動靜,驚動了周圍幾個辦公室的人。幾分鐘后,年級組長趕來,詢問情況。
一個發際線極高的男人進來,表情溫和:“陳女士,您的訴求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因為兒童節表演的問題,那已經解決了呀。”
陳最面無表情道:“我要保證以后的學習和活動中,星星不會受到任何區別對待。”
年級組長詫異:“區別對待?你想多了。”
這話戳到了楊老師的痛處,她把手里的幾本教案摔到桌上:“陳女士,您這樣就沒必要了吧,我從來不會區別對待任何一個孩子。”
陳最瞇起眼睛,雙手環抱在胸前,揚著下巴:“楊老師,你確定,要在這里說嗎?”
陳最沉沉地盯著她,不想當眾揭星星的傷疤,也在給她留最后的底線。
楊老師用手撐著桌面,低聲啜泣起來,越哭越委屈。
陳最冷眼看著她,轉向年級組長,語氣異常強硬:“我要求楊老師親自給陳佳星道歉,并且在班里公開表示,會讓她參加兒童節的表演活動。這個過程要錄視頻。”
“你……”楊老師指著她,隨后又無力地垂下手,掩面抽泣。
她瞥見門口有人在用手機錄像,但她無暇顧及。
“楊老師,你已經給星星帶來了實質性的傷害,這是霸凌!”
“哪有這么嚴重……”年級組長做老好人,語氣為難道,“這確實有些過了,我向你保證,咱們孩子在學校都是平等的,校訓都說了嘛,在我們學校,每個學生都是老師的最愛。”
“不這么做,要怎么保證其他孩子不會模仿老師,認為排斥自己的同學不用負任何責任?”陳最步步緊逼,語氣不容置疑,“我不怕把事情鬧大,校長那里、教育局,隨時奉陪。”
最終在年級組長的調解下,楊老師不情愿地答應了陳最提出的要求。
“記得錄視頻。”陳最留下一句話,“六一我會來看表演的。”
她從未如此強硬,也從未如此輕松,更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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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最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陳升平打來電話,憤怒地喊叫著。
她沒有反駁什么就掛斷了電話,或者說,她根本不在乎。
她不想讓星星成為第二個她。
只是,她有點累。
一輛卡宴開過去,跟梁遇唯的那輛車顏色一樣。
陳最有一瞬失神。
紅燈,車子停在路口,她才發現是個外地車牌。
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他。
盛惠的來電打斷了思緒,問她是不是在上班。
陳最說:“早上請假了,怎么了?”
盛惠問:“你干嘛去了?”
“星星學校里的事。”陳最聽出盛惠有話對她說,便問,“找我有事?”
盛惠遲疑片刻,最終什么也沒說:“沒什么,就是突然想你了,有空來我家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