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眾人皆互望,果然美得不同凡響的男人,出言更是驚人。
方娘從上到下打量男子一眼,見他穿著上等絲線紡就薄錦縫制的錦衣,腳上是白緞金絲繡軟靴,腰間沒有掛瑯環卻配著一只紫檀木雕刻的香薰球。和自己那只土黃色小醋瓶倒是形色相配。
除此之外再無修飾。
“公子衣衫濕透,不如去蘇記綢緞莊挑一套上等的云錦衣衫可好?”
眾人一聽,方娘大方,想男子定然欣然前往。卻不料他眉頭一蹙,不冷不熱道,“然后呢?”
“然后?”方娘輕吟,眉頭緊蹙,不待說話,一邊的夢澤小嘴一張,笑道,“那就請叔叔到我家吃頓便飯吧!”
方娘忙瞥眼瞪他,死小子難道不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多次教導看來過頭了!
“你是她什么人?”男子垂眼睨著夢澤。
“你猜!”夢澤嘻嘻一笑,將小臉靠在方娘腰上。
“你是她撿來的。”男子勾了勾唇,又是一語驚人。
“胡說,你才是撿來的,我是娘親生的。”夢澤小臉一冷,便拉下來,目光都變得陰沉。
“一點不像。”男子譏諷道。
“我像爹,不行啊!”夢澤撅著嘴,立刻對方娘道,“娘,方才我看到有人推了你一把,我記得他呢,是個相貌奸詐的男人。我一定找到他給你出氣!讓他請這位大俠吃飯喝酒,查問祖宗八輩!”
他人小嘴快,吧嗒吧嗒說了一通。
方娘抿唇淺笑,對夢澤道,“小子,看你拉著臉,夫子是怎么教導的,要不喜于形,不惱于色。人家不過是隨便說一句你就受不,真是小家子氣。”
夢澤立刻一咧嘴,臉上陰沉如烏云散去,笑得一臉璀璨,拱小手對男子道,“大俠見笑,請您看在我沒有爹的份上,不要與我計較。大俠要是嫌我家的飯菜普通,我們去福記酒樓如何?那里的青菜紅燒肉可是天下一絕!”說著豎起大拇指,“皮松軟卻勁道,白肉軟滑入口即化,瘦肉酥軟不硬,小菜更是清爽帶香,來清水鎮不嘗翡翠三友,可是白來喔!”
他學著茶樓說書先生的模樣,仰頭挺胸,瞪目夸口,一副門前活招牌模樣,讓眾人忍俊不禁。
“這?”男子隨即瞄向方娘,點頭道,“那就吃這道菜,讓她來做!”說著便對夢澤道,“小子,帶路!”
夢澤被他指使卻沒有半點不悅,立刻湊過去道,“大俠,能否教小弟兩招?”
方娘聽他越來越不像話,不禁有點煩惱只得跟眾人道別,抬頭卻見橋頭駿馬之上一男子英氣勃發,頭戴黑紗羽,身批紅里黑面的披風里面是滾藍邊的紅衣,倒像是官家捕快。他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想起正是他縱馬飛奔,才會引得眾人踐踏,方才大家都注意男子,竟然忘記譴責此人。
瞥了他一眼,方娘不動聲色跟著夢澤和男子往前走。聽著夢澤脆聲脆語的跟男子討教功夫不禁頭痛,沒走多遠,后面馬蹄得得行近,方娘忙快步上前拉著夢澤的手靠邊。
“這位兄臺,敢問尊姓大名?”馬上男子奔到跟前,也不下馬,抱拳拱手,朗聲詢問。
男子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一副全無興趣樣子,冷冷道,“你是州里的捕快?螃蟹一樣橫沖直撞!”
馬上男子哈哈大笑,雖然有點尷尬,卻立刻跳下馬,對著方娘抱拳道,“這位大嫂,真是對不住,在下唐沖,晉中人士。此馬新收服不久,方才人多便受了驚。多有得罪!抱歉抱歉!”
“唐爺客氣了!”方娘微微一禮,看著他身上州級捕快的紅藍官服,眼波微轉看向他腰間的七星寶刀。
“大嫂好像對在下的刀感興趣!”唐沖朝方娘笑笑,將刀解下遞過去,“請就近觀摩!”
方娘眉頭微蹙,沒想到唐沖會如此,自己不過隨眼看看,他竟然如此大方,陶瑢總是說江湖人視武器如命,寧讓人奪命不讓人碰一下自己的武器。
隨即彎唇淺笑,看著刀柄上鑲嵌的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驚慕道,“唐爺好貴氣!真是好刀!”
唐沖濃眉一聳,似是有點失望,將刀忽得抽回,往腰間一掛對旁邊桃花眼泛冷光的男子道,“這位兄臺,可有興趣與在下痛飲幾碗?”
男子睄了他一眼,了無趣意道,“你哪一點又配和我痛飲?”說著看向方娘淡淡道,“怎的,你想讓他請我喝酒吃肉,你便白白撿了便宜?”
方娘朝著二人分別微微頷首,做了個請的姿勢,領路回家去。
她直覺男子是故意為難她,目的如何不如靜觀其變,只是他得罪了人,昨晚險些被殺自己無意中救了他,可不要引來禍患才好。
一路上,引來目光無數。
方娘知道,是那廝太過扎眼,特別又和自己這么一個寡婦走在一起。尤其好死不死,自己今日還打扮了一二,只怕那些人會說自己今日打扮原是有目的的。他們一直以為自己能掐會算,是巫婆之類人物,想來真真地好笑。
好在平日她也并不對人熱心,自可以冷著臉慢悠悠地回去醋作坊。
結果一到門口又是一驚,人來人往全是人手一瓶醋。
什么時候生意好到這個份兒上?
不禁狐疑地看向夢澤,他卻仰著小臉朝她無辜地笑著。
“這位公子,不如讓小兒先帶您去客廳喝茶!”方娘朝那個沉著一張臉,好像別人欠他多少錢一樣的男子福了福。然后朝夢澤使了個眼色,讓他去隔壁醋作坊的后院找陶瑢。
說完她便顧自去了前面的鋪子,正在嘰嘰喳喳的幾個女人一見便立刻圍住她,七嘴八舌道,“方娘,快把你美容養顏的好醋拿出來。”
“是呀,夢澤自己說的,你每天早中晚都會喝一小盅,晚上還會先用香醋熏沐,所以皮膚才會這么好……”
“是呀,方娘,大家鄉里鄉親,這次你可不能拒絕,好東西姐妹們一起分享……”
“方娘,快去吧,多少錢我們都要了!”
方娘淺淺一笑,心里知道是夢澤那小鬼頭造謠,平日里她只是為了找點事情做,所以才經營個醋作坊,又不是缺錢。之所以選擇釀醋也是因為自己需要,買來的總不合意,索性自己開醋坊的。不過看送上門這些人的架勢,好像不賣給她們就成了自己小氣。既賺銀子又賺名聲的事情,不做倒是真傻子。
心下一較量便笑道,“各位嫂子妹妹們,可別到處大張旗鼓的說才是。要是大家肯安安靜靜自己在家里用,別弄得四外鎮都知道,我今兒就跟你們坦白了。”
“方娘你放心,我們不說,不說的,你快說吧。”
方娘緩步走去店鋪內陳列各種香醋的貨架前,輕聲道,“實際我用十幾種名貴藥材,加上上等的珍珠粉,用秘制的方法熬制了一缸美容香醋,只是數量不多,所以各位嫂子要是想沐浴可就沒了,喝一點擦擦臉的量還是夠。”
眾女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紛紛喊著想要。
“不如大家都去鐘掌柜那里記下名字回頭我讓伙計分瓶裝起來,然后每家送過去。不過數量有限,每位嫂子妹妹們只有一小壇,只等來年再多釀一點吧。”說著又福了福,“我會根據大家的膚質分送不同藥材的香醋。各位只需回家靜候就是。”說著便招手喚小伙計來領她們去登記,自己轉身去后院。
撫額嘆了口氣,想夢澤現在小小孩子便古靈精怪,保不齊哪天就惹點事出來,看他今日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和一個江湖上來歷不明的男子稱兄道弟,她更覺責任重大。
“餓死救命恩人,你就是這樣謝我的嗎?”院子一角桂花樹下,男子眉眼帶鉤一樣地斜著她。
方娘瞥了他一眼,自己救他在先,孰重孰輕傻子也知道,他倒是好意思對自己大言不慚。目光在他腰間一溜兒下,男子似是感覺她視線所及,摸了摸那只陶瓷小醋瓶,“這個是你的?”
方娘微微蹙眉,似是思索,片刻頷首道,“看瓶子倒是我們醋行的,只是外面商販甚多,奴家倒也不清楚了!”
說著對男子福了福,“不知恩公尊姓大名,唐突--”
“花暝!”男子飛快地打斷她,嗤了一聲,“果然是婆婆媽媽。”
方娘聞言一怔,隨即咬牙忍著,自去廚房吩咐廚娘和她一起做那道翡翠三友。等做好,她便讓廚娘端去客廳,想有陶瑢陪著,自己也不過去,徑直去后院照顧婆婆。
節氣交替,婆婆近來身體又不利索,精神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拉著方娘喊乖媳婦,好媳婦,精神不好便指著她咬牙切齒地罵狐貍精,害死了她兒子。現在到了給她施針的時刻,為了壓制她的病痛,不能耽擱。
去了高吳氏的房中,卻見她坐在窗下發呆,便輕輕地喚了聲婆婆。
高吳氏猛地一抬眼,直勾勾地盯著方娘,眼神陰沉得像六月里陰云密布的天。
方娘心道不好,便聽婆婆冷哼哼著,嘟囔道,“你個狐貍精,害死我兒子,逃到這里來,老天不開眼,怎么不天打雷劈了你!我兒子對你那么好,你就算不喜歡他,也不用這般狠毒。可憐傻兒子到死也不恨你!”
身處小院,且婆婆嗓子沙啞,喊不大聲,所以就算再惡毒的話也不怕別人聽了去,方娘心中憐憫,如今只有夢澤能讓婆婆清醒,每每見到他倒是神智清醒的。只是夢澤年紀還小,她不想讓他知道太多。好在夢澤從小就知道婆婆有病,在她發病的時候會自動跑去躲起來。
“柳方如,你不做噩夢嗎?”高吳氏眼睛一花,死死地勾著她。
“奶娘,明光讓您聽話的,他昨天晚上來過,您沒看到嗎?”方娘微微笑著,慢慢地推門進屋,朝婆婆走去。
“妖女,你別過來!”婆婆突然驚嚇一般一下子跳起身,躲在墻角,驚恐地看著她。
“奶娘,別怕!”方娘柔聲說著,笑意漸深,慢慢地朝她走近。
“妖女,滾開,滾開!”婆婆待她走近,忽的一聲,將手里藏著的剪刀朝她戳去。
方娘身子一閃立刻手起針落,插向婆婆耳后,卻還是慢了一點“嗤”地一聲,剪刀在她手臂上刺破一道口子。
方娘疼得倒抽了一口氣,忙伸手扶住婆婆倒下的身子讓她靠在椅子上。隨意處理了一下傷口,又將婆婆扶上床,從一邊的小柳木匣子里拿出針包,在火上熏烤過慢慢給她施針,施針完畢才又打水自己處理了一下傷口。
等婆婆熟睡,方娘才拿一條大手巾搭在手臂上悄悄去自己房間換衣服。
家里除了前面醋行以及旁邊醋坊有伙計,自己的后院只有她和婆婆兒子三人,兒子的房間又在過去一點的樓上,且如今他們在前院廳內吃飯自然不會有人,她索性脫掉外衫,拿了細軟的絲巾沾了自己秘制的藥酒輕輕擦拭傷口。
片刻,撒上金創藥拿白紗輕輕地纏繞,聽得外面細微聲響,手微微一抖,立刻躲在屏風后面,低喝道,“誰?”腳步輕巧,不似夢澤噼啪的跑步聲,陶瑢更不會進她房間。
“你受傷了!”
并不是詢問而用肯定的語氣,花暝的聲音自屏風外響起。
方娘眉頭一擰,立即披上罩衣,冷冷道,“若花公子江湖人士,恣意隨性,那么還請顧忌一下方娘的名節!”
“名節?”他狂妄的笑聲傳來,讓方娘雙眸冷意凜凜,用力地握了握拳慢慢放松,淡笑道,“公子找方娘有事?”
“再討一粒碧玉丹,如果不用醋泡,而是十年的女兒紅,在下會更喜歡!”花暝并沒有魯莽沖進來,讓方娘稍微松了口氣。
幾下穿好衣服,心里暗哼了一聲,早知道不該救他,若不是給他碧玉丹,想必他如今還躺在石頭縫里挺尸呢,果然江湖是毒,沾染不得。
“公子找錯人了。奴家不懂。”她緩步走出屏風,微挑飛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自去一側槐木椅上坐下,也不請他坐。
花暝抬手摸了摸下頜,做出一副沉思狀,片刻,挑釁地勾了方娘一眼,“想必你也不是個普通的醋娘。能有碧玉丹這樣的圣藥,只怕來頭不小。如何?”
方娘淡笑,不屑地瞄了他一眼,“公子可真會恩將仇報,就算奴家救了你。也不過是之前偶然間救過一位大俠,他送了奴家三粒碧玉丹,我陶大哥受傷服過一粒,婆婆服過一粒,剩下那粒就進了你的肚。還去哪里討去?”
花暝不管她的解釋,依然認定她有,視線落在她微敞來不及掩仔細領口,細膩肌膚若隱若現,逆光越發幽暗的眸子更加深沉,讓方娘頓覺那處肌膚發熱,忙抬手掩住。
“我想要的東西不會求,只會搶,不過你救過我,我給你機會交換。”他一副方娘鐵定會交換的自信居高臨下斜睨著她。
方娘微微轉了轉身,避開他灼熱的視線,不溫不火道,“公子不妨說說你的條件,讓方娘看看你夠不夠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