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誕”這個字怎么會跟出生、降生扯上關系呢?《說文解字》:“誕,詞誕也。”也就是說,“誕”的本義是說大話,言辭虛妄不實,引申而有欺詐、說謊、虛偽、荒唐、放蕩等諸多義項。我們今天所使用的由“誕”字組成的詞匯都由此生發、繁衍而來,比如誕妄、荒誕、怪誕、放誕、狂誕等等,都包含有“誕”的這一核心義項。
但是另一組詞匯,比如誕生、圣誕、誕辰等等,卻迥異于“誕”的本義。說大話當然惹人厭惡,因此“誕”的本義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貶義字眼;但這組詞匯卻充滿了對生命降臨的禮贊,因此要在誕辰這一天進行紀念,組成這一組詞匯的“誕”字又成了一個褒義的字眼。
這就是漢語中非常有趣的一個現象:反義同字或反義同詞。一個字或詞既表示它的正面義項,又同時可以表示它的反面義項。我常常舉的例子是“祥”這個字和“冤家”這個詞:“祥”既表示吉祥,又表示不祥;“冤家”既表示仇恨之人,又表示最愛之人。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誠如張舜徽先生在《說文解字約注》一書中所說:“造字之初,每字恒寓正反二義,所謂相反相成之理。”
“誕”這個字也是如此:說大話是貶義,但它的反面義項“大”則是贊美之辭,而且專用于帝王,這正是中國第一部辭書《爾雅·釋詁》中的釋義:“誕,大也。”《尚書》中屢屢出現這樣的用例,比如《君奭(shì)》篇中形容周武王“誕將天威”,大大地奉行上天之威。《多方》篇中總結商代亡國的教訓,其中有“天惟五年須暇之子孫,誕作民主”,意思是上天用五年的時間等待、寬暇商的子孫悔改,讓商王繼續做萬民的主宰。雖然也有“有夏誕厥逸”之語,斥責夏桀大肆享樂,但夏桀身為帝王,也可稱“誕”。
南宋學者朱熹認為“誕”是發語詞,明清之際學者王夫之繼承了這個觀點,在《經傳釋詞》一書中也認為將“誕”釋為“大”乃是誤虛為實,即“誕”本是虛詞,句首無實際意義的發語詞或句中間的助詞。不過由上述“誕”的用例可知,“誕”正因為可以釋義為“大”,所以才專用于帝王的行為,即使并不一定非要生硬地釋義為“大”,但仍然是由“大”的義項引申而來。
至于“誕”作為出生、降生的義項,仍然是由此而來。這一義項的最初源頭乃《詩經·大雅·生民》一詩,此詩歌頌周人的始祖后稷,“誕”字總共出現了八次。首先記錄了后稷的誕生:“誕彌厥月,先生如達。不坼(chè)不副,無災無害。以赫厥靈,上帝不寧。不康禋(yīn)祀,居然生子。”
臺灣學者馬持盈先生的白話譯文為:“及至滿了十月懷胎之時,這個頭生的嬰兒,好像小羊生產那樣的容易,便順利而降生了。母體沒有一點的破裂,沒有一點的苦痛,這是顯現了上帝的神靈。上帝的心,很是安寧。由于上帝大大的樂意接受她的誠心的禱祀,所以她就安然的生了個兒子。”
這幾句詩中的“誕彌厥月,先生如達”很有意思,《毛傳》注解說:“誕,大;彌,終;達,生也。姜嫄之子先生者也。”傳說姜嫄踐巨人之足跡,十月而生后稷,是為頭生子。鄭玄注解說:“達,羊子也。大矣后稷之在其母,終人道十月而生。生如達之生,言易也。”“達”的繁體字“逹”通“羍”,《說文解字》:“羍,小羊也。”母羊懷胎七月而生的小羊稱“羍”,因此用來比喻后稷出生之易,沒有讓母親受到什么痛苦。
孔穎達則解釋得更清楚:“言可美大矣。姜嫄之孕后稷,終其孕之月而生之。婦人之生首子,其產多難。此后稷雖是最先生者,其生之易,如達之生然。羊子以生之易,故比之也。其生之時,不坼割,不副裂其母,故其母無災殃,無患害,以此故可美大也。”這就是“誕”釋義為“大”的原因所在,乃是稱美之言。
因此,南朝梁學者顧野王所著字書《玉篇》中說:“天子生曰降誕。”這一釋義就是根據后稷“誕彌厥月”而來。日本著名漢學家白川靜先生在《常用字解》一書中令人如醍醐灌頂般地寫道:“‘誕生’‘生誕’義為出生,但這并非由于‘誕’字本身就有出生之義。《詩經·大雅·生民》有句,‘誕彌厥月,先生如達’,由此,形成了‘誕生’的固定用法。”
這就是“誕”這個字指出生、降生這一義項的來龍去脈,不過最初專指帝王出生,《后漢書·皇后紀》載“沖帝母虞大家、質帝母陳夫人,皆誕生圣皇”,用的就是這一專指。“圣誕”和“誕圣”兩詞則更不必說,“誕辰”也多用為偉人或德高望重之人的生日,直到今天也還是如此。此外如“華誕”“壽誕”也都是由帝王專指引申而來的敬稱,普通人當然就僅僅使用“生日”的稱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