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漢語中,“叨”字有兩個讀音:一讀tāo,用作謙詞,接受別人的恩惠或禮物后表示感謝:比如“叨教”,因受到教誨而感謝;“叨光”,意同沾光,因受到好處而感謝;“叨擾”,受到別人款待后表示打擾;又如“叨陪末座”,謙稱自己叨光陪侍客人而坐在最末的席位。一讀dāo,形容話多,比如“嘮叨”“絮叨”,說話啰唆冗長,比如“叨念”,因為思念而常常談起,或者沒完沒了地喃喃自語,等等。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在古漢語中,“叨”字只有一個讀音,即用作謙詞的tāo。
像很多漢語詞匯一樣,起初我對“叨”這個字為什么會成為自謙之詞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明白“叨”原來是“饕”的俗字之后,才恍然大悟,一切疑問也就迎刃而解。
所謂“俗字”,又稱“俗體字”,相對于“正字”而言。南北朝時期的學者顏之推在著名的《顏氏家訓·雜藝》篇中寫道:“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薄翱敝缸煮w的書寫端正工整。按照顏之推的觀點,偶爾出現一些字形不合規范的俗體字,也沒有什么大害。
不過,顏之推所謂“晉宋以來”才“不無俗字”是不準確的,俗體字作為異體字的一種,很早就已經出現了,“叨”就是一例。
《說文解字》:“饕,貪也。從食,號聲。叨,饕或從口,刀聲?!币簿褪钦f,“叨”就是“饕”的俗體字,讀音也相同。張舜徽先生在《說文解字約注》一書中辨析得非常清楚:“古人所謂俗,言其為當時通用之簡體,約定俗成者也?!斗窖浴范骸叮瑲堃病!瘹埮c貪,義實相因。今語猶稱貪食不止為殘,古遺言也?!稄V韻》饕訓貪財,叨訓濫,分為二字二義,至今沿之。饕字從食,自以貪食為本義。蓋饕之言本也,謂其進食之疾而不止也?!?/p>
《廣韻》是北宋韻書,從北宋之后,“饕”和“叨”才分為二字二義,之前都是一個字,寫法不同而已。
據《左傳·文公十八年》載:“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鄙瞎艜r期有“四兇”,除了饕餮之外,其他三兇分別是:結交匪類、好行兇德的渾敦,散布謠言、誣陷忠良的窮奇,獨斷專行、傲慢無禮的梼杌(táo wù)。
西晉學者杜預注解說:“貪財為饕,貪食為餮?!贬槍@一注解,張舜徽先生辨析道:“饕餮為雙聲連語,自以貪食為本義。古人亦稱貪食惡獸為饕餮,故鑄造飲食之器,多琢其形以示戒?!?/p>
饕餮(tāo tiè)作為“貪食惡獸”,《呂氏春秋·先識》篇中載:“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边@就是著名的“饕餮紋”,周鼎上就已經出現了,有頭無身,相貌兇惡,為的是警誡人們不要貪食。
“叨”作為“饕”的俗字,《莊子·漁父》篇中早已使用:“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毕矚g管理大事,變更常規,以撈取功名,稱作“叨”。很顯然,這種行為就是貪婪,符合“饕”的本義?!逗鬂h書·盧植傳》中也有“豈橫叨天功以為己力”的說法,意思是貪天之功以為己有。
辨析至此就明白了,“叨”作為謙詞,正是由“饕餮”這種貪食惡獸而來。所謂“叨陪”“叨擾”,其實就是“饕陪”“饕擾”,古人講究“貶己尊人”,陪人飲食時,把自己貶為饕餮這種惡獸,不僅僅“貶己”,同時還含有警告自己千萬不要貪食之意。這種含義也與古時參加宴飲時的禮儀相符,比如《禮記·曲禮上》篇中規定的進食時“毋摶飯”,取飯時不要團飯,團飯容易團得多,好像爭著比別人吃得多一樣;“毋流歠”,“歠(chuò)”是喝的意思,“流歠”指張開口大喝特喝,好像自己要把所有的羹湯都趕緊喝完一樣,可想而知顯得多么貪婪;“毋揚飯”,不要嫌飯熱而揚去熱氣,顯得自己急著吃一樣……
即使是形容話多的“嘮叨”“絮叨”等詞,也是由此引申而來,因為話多也是一種貪婪,好像要爭著說更多的話一樣。
就像古人講究“無一字無來歷”一樣,哪怕是一句日常俗語,也一定有自己的源頭,絕不可能存在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叨”這個字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