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說過自己年少荒唐。這便是其中一樁舊事。

　　華燈初上，游人如織，鮮花樓最頂層便是云臺。此處是附近八坊中，最高的樓臺。若無達官貴人送上千金，這里如何上得來？

　　鮮花樓老板可是收了我一串紅珊瑚，才急急命人做好布置。

　　十六扇琵琶弧形鋪開，八只小鼓圍著中間一只大戰鼓。除了我一個聽眾，只得平兒在此。

　　錢娘子不慌不忙向我走來，這回她有禮多了，低著頭問我，“這樣散去一串紅珊瑚便不可惜？”

　　“隨興而來，大約也會滿意歸去?！蔽业故菦]多做顧慮。那些為求舉薦的士子，可比我高調多了，更不要說其他千金貴女，風流公子，連我這個遠在恒昌的野丫頭，亦是三天兩頭就能聽聞些教人驚嘆的傳聞。

　　錢娘子聽了，頭也不回便轉身回去。

　　琵琶弦聲急起，四方皆靜。

　　戰鼓緩緩而起，聲音密密匝匝，猶如千軍萬馬前行，鮮花樓外，行人駐足觀望。

　　還未回過神，琵琶急催鼓音，戰聲從天而來，激起一陣慌亂。

　　馬兒驚起嘶鳴，池中魚兒奮起上游，屋苑內外鴉雀無聲，墻壁微微顫動。

　　歡聲笑語，靡靡之音，瞬間偃旗息鼓。遠處城門上旌旗飄動，玉門關外的明月照亮了錢娘子的臉龐。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無男兒合奏，其聲仿若猛虎下山，能御敵于外，能開疆辟土，直指人心。她必定是歌者之天才，或者是大秦最鼎盛時刻的禮物。這一夜的歌聲瞬間改變了洛都盛行靡靡之音的風氣。

　　駐足守望的行人終于發現了鮮花樓有一個不出世的天才歌姬，恨不得即刻觀賞其尊容，一下子涌入的人群，要把鮮花樓壓垮。那個跑腿的小廝和那個收了我一串紅珊瑚的掌柜立在我跟前，連連讓我收回禮物。

　　我自然也不客氣，“平兒，你且取來送給錢娘子?！?br />
　　掌柜的雙手奉上紅珊瑚給平兒，猶豫了許久，終向我問：“小的斗膽，請問是哪家小姐？”

　　“聽曲還要留名？”

　　掌柜慌忙解釋，“小的不敢造次，也不是要冒犯小姐。只是您的恩情，我們鮮花樓永世難忘?！痹瓉眭r花樓這兩年一直落后于街頭的眾星館，甚至逐漸被其他歌樓迎頭趕上，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幾乎要成為洛都二三流店家。

　　聽了這些話，我終于知道父親大人找來的洛都札記早就過時了，難為他還自夸一番。

　　“上清侯府。”我笑著答他，“我家長居南方，并不曉京中之事?！?br />
　　掌柜的聽聞上清侯府，恍然大悟，“小的失禮了，小姐原來是恒昌城的神童，難怪慧眼識人?！?br />
　　“您便是上清侯府的小神童？”錢娘子手里拿著紅珊瑚，似是驚聞了什么大秘聞，不禁多打量了我幾眼。

　　這個驕傲的女子竟然會為這些虛假的傳聞而驚訝，我應她，“這都是別人胡說的話，窮鄉僻壤之人，不曉得世間人外有人，一時見了個孩童能提筆疾書，便驚為天人。這樣子的事，若在洛都，怎可能不讓人笑話?！?br />
　　掌柜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忙說：“小的定然不會冒您的名聲來攬客。今日一曲，明日定當享譽全城，鮮花樓又要忙起來了?！?br />
　　錢娘子卻不依不饒，正要說什么，那祝娘子連忙拉著她，“好妹子，你就給小姐磕個頭，咱們也該散了?！?br />
　　“正是，正是?！闭乒竦墓α似饋?。

　　“但說無妨?！蔽译m然也趕著要回家，卻也忍不住要囑咐錢娘子幾句。遇到這樣的歌者，如果因為脾性古怪便毀了前程，實在是可悲可哀之事。

　　掌柜的見這般，便與其他人徐徐而去。那錢娘子雙手把紅珊瑚還給我，并說：“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要這串紅珊瑚?！?br />
　　“可是我不能白聽了你的歌?！?br />
　　聽了這話，平兒連忙讓她收回去。

　　錢娘子手里拿著紅珊瑚串，躊躇半會，說道：“可否向小姐請教兩件事？”

　　見她這副樣子，我答她，“那小娘子唱歌時，你先急奏琵琶，似是帶她入腔，這么一想，她倒算未出師，故而我能猜到你是錢娘子?！边@話半真半假，到如今，我也沒有告訴錢娘子，最重要的原因是藍衣跑腿早就暗示你容易怠慢客人。到底要折騰到什么程度，連一個跑堂的都了解你呢？想必聲名在外不是一兩天了。

　　她點點頭，似是認同了，繼而又大驚，“您怎知我想問什么？您又可知第二件事呢？”

　　“那第二件事必然是我怎敢用一串紅珊瑚去聽一曲秦風。”

　　錢娘子點頭。

　　“既然你想做大秦第一歌姬，在此處唱，讓大家都聽了，豈不是立刻就聲名鵲起？何況千金一曲，我想光是這個故事，便能助你一臂之力。想必今夜之后，我也再難聽到你的歌聲?！?br />
　　錢娘子聽了我的話后，到底是什么表情，我已經忘記了。我印象中的她，只記得月光照亮了她的臉龐。她恣意歌唱，勢要把歌聲響徹整個夜空。

　　不過我依然記得她說的話，“我師父是前朝宮廷第一歌姬，我所學所識教她心悅誠服。不過縱使有千里馬，如無伯樂，不過泯然眾人。我在鮮花樓五年，還一直是木牌，今年更是無人再點。小姐翻了我的牌，我只覺得自己何必再自取其辱，讓別人不快，才找了別人替代。今后但凡您要聽曲，即便是皇帝請我去，我也必定先服侍您。”

　　這天下難覓知音，更難得伯樂。其實有時候，伯樂常有，千里馬難得。她不知我亦奉她為大秦第一歌姬，她本不應低吟淺唱靡靡之音，唯有奏起秦風戰鼓，見鐵蹄縱橫天下，臣四方之國，受八方來朝，方是正解。

　　“你天資過人，自然不理解寶劍出鞘尚需三年的道理。凡事操之過急，很容易弄巧成拙?！蔽乙娝V說了幾年的屈辱，只能好言相勸。

　　不過她聽了我的話，直笑著說：“您不過十四五的年紀，說起話來倒是像個老人家。神童便是這般樣子么”

　　平兒聽了，也笑了起來。

　　我此時都快十六了，真不知道這些人的眼睛是否有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