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一曲,云臺高歌,琵琶戰(zhàn)鼓,這些事情不到一個時辰,便讓鮮花樓附近水泄不通。取車的小廝,還有平兒,均與我走失了。
上元街到我家,要穿越半個洛都。
我就是在這時遇上了楚家表姐。
她乃楚將軍家的大小姐,只比我年長一歲。她父親與我家一并去了恒昌城。而她因為家中祖母年歲大,再不能跟著去濕熱的南方,因此留在了京中,與楚家祖母相依為命。
算起來,從我們家離京到再次見面,竟然有八年之久。但是我們并不陌生,因為多年來,她總是不時將洛都時興的玩物給我們家寄來。那些小玩意,全都落到了我手上,皆因兄長早早就被父親送去了軍營。到后來,她又給我和兄長送了洛都少年時興的衣物。
說來也巧,我當時穿著的一身衣服,正是她送來的。只是那時年少嬌慣,未能注意到這些衣物來自何處,只知道哪件穿著舒服貼身,便一直要穿著這身衣服。
我擠出街角的時候,被身后的人狠狠撞了一下,慌亂之中抓住了一個少女的衣袖。她吃了一驚,并未將我推開,還反手扶了我一把。
她雙眼帶著盈盈秋水,看起來可親可敬,人群中看她一眼,便能立即記住她的樣子。大概是天氣宜人,和煦春風,拂面而來。
“靜兒?”她握住我的手,既驚又喜。
她與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我實在記不起她是誰。
“我是楚家姐姐。你這身衣裳,便是我熬了幾個通宵做出來的。”她不怪我認不出她來。
這個畫面無數(shù)次在我心里重現(xiàn),一遍又一遍,十多年過去了,她那時候的神情,我竟然還記得清清楚楚。老天爺賜予我一個好記性,本以為是對我的恩賜,現(xiàn)在想來,其實也是一種懲罰。
我們未來得及多說幾句,平兒便尋到了我,因怕母親大人責罰,我們只得匆匆而別。
后來,母親大人還是罰我禁足七天,直到三月初八。
那天是陰天,還下起了細雨。
母親最討厭陰天。她還有一個壞習(xí)慣,便是遇上陰天必然要算上一卦。這一卦為下吉。因此她擔心極了,對我囑咐道:“切莫靠近水,你自小就與水不合。還記得小時候掉進湖里的事么?可把我嚇得沒了半條命。”
“母親,您不總說我救回來之后,變聰明了?福禍相依,有時候危險的事情,可能也會變成好事。”
母親大人聽了,才放寬了心,又說:“你個鬼靈精,我怎么會擔心你。只要你在我眼前看著,我就不用憂心。倒是你那個糊涂父親和兄長,不知道怎樣了。”
“那您就更應(yīng)該放心才是。年前,璞國和越國都正式上書稱臣,詔國那邊正鬧水災(zāi),哪里來得心思動手?”我在回洛都前,早就讀了一遍父親的邸報。
“可我總是心神不寧。”母親大人不依不撓,“我想肯定是你的事。回來洛都一趟,便不見了一串紅珊瑚,你可知那是你祖母留給你的嫁妝。而且這串珠子,大有來頭。等得了空,我要叫你二舅舅幫忙尋一下,他那衙門專管這個。”
母親大人自是疼我的,可是有時候未免過于憂心。想到二舅舅要摻合進來,也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說著說著,我們便到了穆郡主府。
鎮(zhèn)國公主的面子堪比圣上,一堆女眷早就在門外候著。母親和我被迎了進去,待坐好,母親立刻忘記了出門前的不愉快,和穆郡主歡聊了起來。
穆郡主和母親本就是閨中密友,如今多年不見,加之為兒子的婚事著急,大概三天三夜也是不能聊完的。
我趁她不留意,從側(cè)門走了出去。
側(cè)門外便是一條通往水榭的回廊,水榭里一群少女在品茗。我順著回廊走過去,還未坐下,一個穿藍衣的少女便拉著我打量。
我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得問她,“怎么了?”
“你這身衣裳瞧著眼熟。”她拉著我給所有看,對一群少女說,“你們快看,這是湘姐姐做的衣裳。”
說罷,一群少女拉扯著我的衣裳細看,也不知道她們討論什么。
“你們快別扯了。”我身后傳來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轉(zhuǎn)身一看,果真是楚家姐姐。
她提著一個食盒,領(lǐng)著幾個小侍女。見了她,那個藍衣少女一邊從她手上取過食盒,一邊說:“我求著你給我做身衣裳都好幾年了,你倒好,一直推搪,現(xiàn)下上清侯的二姑娘怎么就穿上了呢?我瞧著這身衣裳不是剛做的,怎么她遠在恒昌還要勞你動手。”說罷,她咯咯地笑了。
“思瑤,你真是長了一張利嘴,誰說得過你?”楚家姐姐笑著答話,繼而對我說,“靜兒,她們平日里都胡鬧慣了,你也別與她們客氣。”
這個喚作思瑤的少女正是穆郡主的小女兒。她性格潑辣,連遠在恒昌的我都有所聽聞。見此,我亦不多說。
“我記得你喚作滄止,怎么湘姐姐喚你做靜兒?”思瑤遞給我一塊糕點,“我記的你小時候在我家落水了,可有留下什么病根”
“思瑤,你兩句話做一句話說,怎么回你話?”一旁穿著鵝黃色衣服的少女咯咯地笑起來。她是禮部祭酒的孫女,孫芷蘭。
我正要應(yīng)話,抬頭便遇上了楚家姐姐的目光,我兩相視一笑,“我單字靜,所以楚家姐姐喚我靜兒。”
“女子取字,還是少見的呢。”有人討論起來。
我點頭,又說:“我沒落下病根,也已經(jīng)不記得落水的事情了。”
聽了這話,思瑤喊了我一聲靜兒,又告訴我許多洛都的事情。尤其是鮮花樓錢娘子那首秦風。
“其實那夜,我與湘姐姐也在那附近,是聽到了動靜,我們往那邊走。可惜那里擠得水泄不通,所以也沒見著錢娘子。”思瑤如是說,“在此之前,誰能想到鮮花樓里有這樣的人物?”
聽了思瑤的話,我才知這么一個原由。
“靜兒,你這回別回去恒昌,要是你母親要回去,你可以留在我府上,洛都有許多好玩的地方。”思瑤與我年歲一致,為人直率潑辣,可是待人真誠,她這般說就真這般做。我不忍告訴她,此次回來洛都乃是皇帝恩賜,我家理應(yīng)長駐恒昌。
思瑤又湊到我耳邊,悄悄說:“我想帶你認識鎮(zhèn)國公主的四姑娘,她整日里要做文章,你可以替她寫。”
聽聞此事,真真要捧腹大笑。我應(yīng)付了她幾句,便借著母親的緣由離開。
穿過回廊,我并未回內(nèi)堂,而是到一旁的小涼亭里坐著。我知道楚家姐姐會過來,雖多年未見,也還是知她脾性。
我伏在欄桿上,看著她盈盈走來。她見我這般樣子,以為我嫌悶,也坐到一旁。
“你與她們生疏了,自然聽不慣她們的話。等時間久了,自然會歡喜的。”
“并非不習(xí)慣,”陰天細雨,令人厭煩。
“我猜到是何緣故。”她如是說。
“何故?”
“你先收好,日后再還與我。”她把一個包著手絹的東西遞給我。
這是我少有猜不到的事情之一。無論是何事,皆有跡可循,所以能讓我疑惑,怎能相忘。
我接過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串紅珊瑚,與我那串極相似,卻絕對不是那串。我之震驚已不能表述。
“如今可不會再難受了。”她輕聲說到,“你胡亂就把東西送出去,自己是不心疼的,卻要別人為你尋去。”她似責問我,又說得極輕。“如果是尋常的玩意,你丟多少都可以,可是紅珊瑚串子,哪里有那么多可尋的?”
“你怎知此事”即使面對母親大人,我也未曾如此小心翼翼探問。
“那夜你摔倒,我扶了你一把,那時候我就瞧見你手上沒戴著那串紅珊瑚,今日便帶了過來。剛才你母親瞧見我,便與我在內(nèi)堂說了好一會話,她說你丟了串紅珊瑚,今天卜卦又不順,憂心你有意外。”
原來她并不知道錢娘子之事。我只得告訴她是我把珠子送了人。她聽了,有些惱,卻還是輕聲對我說:“你不知道這珠子的由來,怎地輕易送人?”
“你從哪里找來的第二串?”我急于知道。
“這原是我的,只是我乃水命,紅珊瑚與我相克,所以你未曾見我戴上。”楚家姐姐說到此處,嘆了口氣,“就當是幫你保管多年,如今再也不要丟了或者送人。要是真不需要,須得還我。”
怎會有這樣的女子。世人皆說我有一顆玲瓏剔透心,卻不知洛都城里,有個女子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