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六歲的年紀,現在是記不真切了,我于穆郡主府上,落了一回水。
大幸撿回小命,卻纏綿病榻三月有余,及至身子好了,卻不大會說話。那時祖母讓我拜了出云觀的長老,長老又讓我與天尊娘娘上契,從此便做了娘娘的半個女兒,并囑咐不到雙十不能成婚。然后又叫祖母給我找了串紅珊瑚來,從此便一直戴在手上了。
說來也巧,昨日燒香,明日便會說話了。及至八歲,竟然能半通不通的做文章。母親大人自此便不再叫我拿起那繡花針,生怕早日學會了繡鴛鴦,便會早了嫁出去。到了恒昌,母親大人更不論禮儀規矩,讓我隨著父親去了衙門軍營。
因此穆郡主這個鑒賞會,我半點也看不明。隨著母親大人四處走了一遭,只記得她們都贊楚家姐姐心靈手巧。好不容易到了宴席開始,半口茶還未到嘴邊,聽得有人來報:“昭陽郡主駕臨。”
昭陽郡主便是鎮國公主的四姑娘,天皇貴胄,真是弄出了好大動靜。我因坐在母親大人身旁,聽得那穆郡主娘娘悄聲與我母親說道:“這個小閻王,真怕她又要鬧出些幺蛾子來。上回她大駕光臨,折了我三盆蘭花。”
母親聽了,神色也謹慎起來,她轉身與我說:“你可別招惹小郡主。”
我應了母親的話,在大家紛紛行禮的時候,走到楚家姐姐旁邊。她見了我,悄聲說:“你不在夫人身旁,待會出了岔子,回家有你受罰的。”
“她囑咐我別招惹了貴人,我才坐到這里來。”我也悄聲回了話。
“瑤兒,你過來這邊與昭陽郡主說話。”那穆郡主安置了昭陽郡主后,把思瑤喊了過去。思瑤與小郡主原就是表姐妹,又自小一起長大,兩人極為熟悉要好。
我并未留意主位的動靜,只與楚家姐姐說話。
“我阿爹可好?”楚家姐姐給我夾了一片炙羊肉,擔憂地說:“他有兩月未寄來家書。”
“極好的。至少三年平安。”我給她夾了幾片筍。
她聽了,抿著嘴笑,又說:“你怎敢說三年平安這話?你即便知道,也不該說與我聽,這可是大事。”
聽了她這番話,我臉紅起來,也不知怎么解釋,便反問她,“那你又如何敢把紅珊瑚送了給我?我雖不知道來歷,也還記得楚家祖母說了這是你的嫁妝。”
她聽了,臉色微紅,好一會兒才說:“那你怎地把自己的嫁妝送了給錢娘子。”
她說這番話時意甚慍怒,我方知自己錯了。又見她不再說話,只得與她說,“我只敢與你說南方的事,旁人是無論如何不能說的。”
她也不回我話,轉而和旁邊的孫姑娘說起話來。我平日里說話都挑好話說,任誰聽了去,總是滿心歡喜的。在楚家姐姐面前,我卻語出傷人,說來真是慚愧。其實我不必說那樣子的話,我也心知該說哪些話,只是話到了嘴邊,又不得已說些蠢話出來。
正想再解釋一番,便聽得母親喊我。我望了一眼,那昭陽郡主和思瑤也正朝我看來。楚家姐姐這時才望了我一眼,說道:“快回去吧,我也不惱你了。”
“過幾日,我去你府上看望太夫人。”我悄聲說。
見她微微點頭,我才回到母親身旁。
思瑤見了我,連忙說:“靜兒,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昭陽妹妹來了,我們剛好可以一起玩。”
穆郡主聽了,一臉慍色,對思瑤說:“你就消停一天,不然一月不能外出。”
那昭陽郡主聽了,拉著穆郡主的手,求饒道:“思瑤姐姐向來直率,九姨動不動就罰,昭陽便再也沒有玩伴了。求娘娘高抬貴手,饒了思瑤姐姐。”
昭陽郡主比我與思瑤還要小兩歲,長得粉雕玉琢,身材嬌小玲瓏,這么求饒顯得十分可愛。穆郡主聽了,只得應了她。
她看了我一眼,問到:“前一陣子,母親大人到了你府上去,你見著她了么?”
“回郡主的話,臣下有幸聽了訓。”
昭陽郡主聽了,對著穆郡主抱怨,“九姨,我就說母親是不管我的。她兩個月未與我見一面,卻肯與上清侯家的姑娘說上幾句話。”
“這怎么一樣呢?”穆郡主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要她說幾句鎮國公主的晦氣話,真是不要命了。
昭陽郡主卻不依不饒,又絮絮叨叨說了些抱怨了鎮國公主的話。穆郡主聽了她的話,臉色越發鐵青,卻不知道如何勸慰。
思瑤直說:“公主確實不對,為何能在上清侯府用膳,卻不與昭陽見一面。昭陽平日里都是念書作文,或是習音律,沒半日可玩的。”
思瑤真乃妙人。如今再想起她說這番話時的神情,無端覺得穆郡主隨后罰她禁足一月有些過分。世人皆愛聽好話,聽好話多了,一旦聽了真話,便會覺得冒犯。
穆郡主正要發怒,我連忙對思瑤說:“殿下到臣下家里是國事,見郡主是家事,兩者怎可相較。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公主殿下愛昭陽郡主,才要郡主娘娘苦學勤練。”
昭陽郡主聽了,看了我好半天,臉色難看極了。
穆郡主直點頭稱是,對我母親大人說:“思瑤能學靜兒半點,我就燒高香了。”
昭陽郡主哼了一聲,對穆郡主說:“上清侯家的姑娘真真會說話,她說得都是教書先生的話,假的很,你們卻偏愛聽。思瑤姐姐說的老實話,你們偏要罰她。這世道真不公平。”
穆郡主皺著眉頭,直說:“小祖宗,你這是要鬧暈我。”
“那么多人稱你是神童,我倒要考考你。”昭陽郡主也不理會穆郡主,對我說,“你要是答不上來,我便讓你永不能回京。”
昭陽郡主動靜太大,全場女眷皆向我們看過來。我瞥見楚家姐姐眉頭緊鎖,神色有些擔心。我的母親大人聽了,連忙對昭陽郡主說到:“請郡主原諒小女胡言亂語,她一時逞能,莫要與她一般見識。”
昭陽郡主盛氣凌人,說到:“上清侯夫人,我未與她一般見識,只是想知道為何那么多人稱她為神童。我大秦立國以來,本郡主也沒聽聞哪位才子佳人得了個這樣的稱呼。”
思瑤在一旁,見昭陽郡主這般生氣,勸說:“妹妹,你也別惱她,靜兒也不是虛偽之人,她只是勸慰你而已。”
“我不惱她,只是想知道怎樣的人才敢用這個名號。”昭陽郡主性格倔強,連最親昵的玩伴也不能改變她半分主意。
“靜兒,快向郡主跪下請罪。”母親大人吩咐道。
我見母親大人被嚇得不清,便要上前跪下。怎知昭陽郡主說道:“你要是跪下,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我皇祖父也知道你那些事,要是你不敢讓我考你,你就是欺世盜名之人。”
穆郡主娘娘被她的話嚇倒了。本是一樁小事,昭陽郡主竟然可以拉扯上這樣子的關系。
眾人正驚慌,我只好說:“回郡主娘娘的話,請問要考什么?”
昭陽郡主思索了一番,才說:“今日正是刺繡鑒賞,那我就考你眼力。”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笑了笑,“九姨,今日合共多少鑒品?”
穆郡主也不知道她葫蘆里賣什么藥,只能告訴她,“三十二件。”
“好極了。”她隨即吩咐將五十件刺繡鑒品取出來,又命人取來紙筆墨硯,等都準備好了,才說:“你剛才可有看過這些鑒品?”
“陪著母親看了一遍。”我答到。
“那就更好了。”她指著遠處的一支香,命人點上,“在這炷香燒完之前,你就把五十件鑒品一一畫出來,但凡有半點不一致,就算你輸了。”
眾人聽了,一片嘩然。我母親嚇得臉色發白。這個昭陽郡主著實為難人?我不過是怕穆郡主難下臺,才說得那番話,再者我也是真心實意,對著思瑤這樣的故人,何必做些下三濫的事情。
在眾多目光注視下,我如坐針氈。想了一會兒,我對昭陽郡主說:“郡主,請問可以喝點酒嗎?”我從開宴便未飲下半口茶水,當下越發覺得口渴。
昭陽郡主點頭,“請便。”
那邊楚家姐姐取來了酒水,又給我斟了一杯,悄聲說:“莫多喝,傷身。”
我點點頭,一下子就喝完了一杯。久旱逢甘霖,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我當下說沒有半點難度,這恐怕就是謊話了,但硬要說很難,卻也沒那么難。
這些姑娘們,弄來的無非就春花秋月,鴛鴦蝴蝶,梅蘭菊竹,偶爾一些小貓戲耍,總之還能應付過去。不過我若是立刻畫出來,這難纏的郡主娘娘又要拿其他事情為難我了。好不容易喝完一壺酒,看著那炷香燒去一段,我才提筆開始。
還沒畫一會兒,思瑤上前問我,“是否不記得了?怎么才畫了幾張呢?”
我撇了一眼昭陽郡主,見她有半分喜色,便說:“你替我求求情,要是畫錯了,也不要太為難我。”
思瑤很是自責,連忙點頭。
說罷,我繼續畫去。待到二十幅時,昭陽郡主連忙命人核對。宴上女眷見自己的鑒品被畫了出來,也雀躍起來,紛紛上前觀看,吱吱喳喳亂作一團。
好不容易,終于完成了,香也快燒完,那昭陽郡主便命人仔細核對,要是核對不清,又是要罰又是要下獄。原本好好的一個宴席,竟鬧成如此。難怪母親卜卦得了下吉。
“稟郡主,小的都核對過了,沒有發現不一致之處。”一個內監跪在昭陽郡主身前。
昭陽郡主面帶慍色,我知她難以下臺,便連忙跪在她跟前,求饒道:“多謝郡主娘娘開恩,故意命臣下畫些梅蘭菊竹,要是遇上難些的,今日便要受罰了。”
昭陽郡主也不說話。
思瑤一聽,卻立刻笑了起來,“我就說嘛,昭陽妹妹就是開玩笑。難怪你可以畫出來,原來是因為太簡單了。”
“思瑤,你休得再胡言亂語。”穆郡主喝止道。
昭陽郡主見此,幽幽說道:“你就會些雕蟲小技,便得了個神童的名聲,遲早會露餡。不過,今日看來,你還有些眼力勁,那我剛才說得話是作數的。我便也喊你一聲神童。”
至此,終于平息了這場無妄之災。
臨別時,思瑤怕我與她生隙,又拉著我去水榭那邊。等到了水榭那邊,我赫然看到昭陽郡主,還未跪下,思瑤便說:“靜兒,不用行禮。我就是想讓昭陽妹妹認識你,你幫忙作文,你知……”
我已忘了思瑤到底要說什么,她就是不喘氣地說了一堆話。那昭陽郡主又屏退了一眾女官內監,似乎有話要說,便拉著我到了水榭的另一邊,思瑤也跟著走了過來。我那時候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那郡主娘娘用了狠力,一把將我推到水里。
母親大人出門前那一卦,下吉,我永不敢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