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柔止解下腰間圍裙,一路小跑地趕到議事廳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事情。
“你就是宮女薛柔止嗎?”長相富態的尚服局局正打量了柔止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柔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忐忑不安地應道:“回局正大人的話,奴婢、奴婢正是薛柔止。”
“嗯,倒是個齊整的孩子,茉莉粉就是你調制出來的?”
“是。”
“那么,你是怎么想出用茉莉花籽做妝粉的?”
“回大人,也許、也許只是一個‘偶然’吧。”柔止小心翼翼回答,在局正大人面前,自己不敢說太多話。
“好一個‘偶然’啊!”局正大人布滿皺紋的面頰笑了笑,便又正色道:“薛柔止,你聽好了,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是這兒繪芳園的粗使宮女,而是我尚服局司飾司的一名七品典飾,快去收拾行李,準備跟我回宮吧。”
七品典飾?!
聽到這兒,柔止不可置信地張大嘴,像是以為聽錯了般,她又使勁地掐了下自己胳膊。最后,當胳膊的疼感猛地傳來,她這才驚覺過來,趕緊激動萬分地對著尚服局又是磕頭又是行禮:“是,謝大人!謝大人!”
議事廳的幾個老宮婢,除了根本不將進宮當多大回事的鄭宮女,她們都像是被這種喜悅的情緒所感染,眼角竟然也有些濕了,“真好啊,早說這孩子絕不會一輩子呆在這個地方的,是不是啊?”
鄭宮女癟了癟嘴,語氣酸酸道:“哼,傻丫頭,皇宮才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呢!”
一路隨著局正大人重又進了皇宮,柔止激動高興之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到掖庭中宮殿去找采薇。一想到分別六年的好朋友終于可以見面了,她的胸口高興得就要膨脹起來了。可是,誰知道剛想提出這個請求時,尚服局的局正立刻叫來一名容貌端莊的中年女官:
“這個名叫薛柔止的宮女,就是我說的那個在清逸園調制出紫茉莉妝粉的丫頭,現在,她已經是司飾司的一名典飾內人了,陳司飾,從今以后,就讓她跟著你吧,帶回去,好好栽培栽培。”
“是。”陳司飾對著局正大人彎身一禮,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打量著薛柔止。
感受到陳司飾投來的漠然目光,薛柔止趕緊撩裙下跪,對她行了個跪拜禮:“奴婢薛柔止,拜見司飾大人。”
“你起來吧,以后在我面前自稱‘小的’就行了,另外,也不要叫我司飾大人,直接叫我姑姑就是了。”
“是,小的多謝姑姑提點。”
這是柔止第一次見到陳司飾,四十不到的年紀,鵝蛋圓臉,修眉細眼,雖然臉上有些風霜歲月留下的痕跡,但卻一點不失其端莊高貴的氣質風韻。只不過遺憾的是,她的表情看起來總是冷冷冰冰的,給人一種不太好處的感覺。
“姑姑,那個、那個…”
回到司飾司值房后,終于,柔止再也忍不住走至陳司飾面前,紅著臉,大著膽子將憋了一下午的請求提了出來,“那個、那個小的能不能去掖庭宮去一趟?”
陳司飾淡淡掃了她一眼,像是根本沒聽見似,只從古架中間取出一套精致的雕花象牙梳妝匣,將它放在桌上,取出小屜里的一塊圓形口脂盒,揭開蓋子,理都不想理她。
看著陳司飾冷漠而高傲的背影,柔止覺得尷尬極了,她吞了口唾沫,依舊大著膽子,小聲而謹慎地重復了一下:“姑姑,小的、小的能不能去掖庭宮一趟…?”
陳司飾這才將盒中玫瑰色的口脂拈了一點在指尖,盯著它,冷笑出聲,“怎么?是不是覺得調制出一種茉莉妝粉,就覺得很高人一等了?”
柔止面色煞白,趕緊跪了下來:“不不不,小的不敢,姑姑,小的、小的只是太心急想見一位朋友了,所以,所以……如果姑姑說不可以,小的不去就是了。”她的聲音越說越低,同時也夾著一絲不情不愿的忍耐和委屈,陳司飾這才緩慢地轉過身,揚眉看了她一眼,“…朋友?”
“是,她是許多年前和小的一起進宮做采女的宮婢,因為分開了好多年,小的、小的很想去看看她。”
陳司飾默不作聲,過了半晌,才冷冷地點了點頭:“去吧。”
“謝姑姑!謝姑姑!”
一走出了司飾司值房,柔止一路狂跑飛奔。朱明門、虔化門、宏文館、西四牌樓,重重宮樓殿門在她眼前飛也似的一閃而過,終于,跑了好一陣,一條狹窄而長長的巷道蜿蜒至足下,柔止輕抬起頭,只見昏黃的日影照射著巷口一座灰舊的牌坊,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啟齒一笑,沒錯,這就是掖庭中宮的‘浣衣所’。
“賤婢,叫你快點洗,你看你都是怎么干活的?”
剛走兩步,一道女人兇悍的聲音傳了過來,柔止抬眸望去,只見一名身形高大的女人手里正拿著一根藤條,惡狠狠地訓斥著其中一名正埋頭洗衣的中年宮婢,看樣子,她是這里的領班嬤嬤。
柔止快速走到領班嬤嬤面前,一邊用眼搜尋,一邊急切問道:“嬤嬤,請問你們這里的薛采薇在不在?”
由于她剛進尚服局不久,那身代表著低等宮婢的裝束還沒換下來,于是,領班嬤嬤一雙三白眼在柔止掃了一圈,竟理都懶得理她。
“嬤嬤,請問薛采薇……”
“賤婢,你到底是怎么洗的叫你手腳麻利一點,怎么這半天還有一大堆沒洗?”領班嬤嬤絲毫未理柔止,手中藤條‘噼啪’一聲,犀利而響亮地往宮婢背上抽去。
柔止兩眼冒火,正要伸手阻攔,突然,一名少女卷起褲腿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一把拽住領班嬤嬤的藤條,秀眉倒豎:“李嬤嬤,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娘最近生病了,她的活兒全由我來洗就是了,你為什么還要打她!你簡直太過分了!”
少女護在中年宮婢面前,看她的樣子,就像一只發怒的小綿羊,挺起犄角,誓死都要保護自己要保護的母親。于是,被稱為李嬤嬤的宮女大聲罵道:“我過分?!薛采薇,你反了嗎?居然敢這樣和我說話!”
采薇…?她是采薇?
聽著領班嬤嬤口中的稱呼,柔止精神為之一震,不可置信地指著眼前的少女,激動得說不出話了:“采薇?天吶,你真的是采薇?”
采薇越來越美麗了,雖然長期干著低賤的粗活讓她面色憔悴蒼白,但精致的面頰上,那雙靈秀的雙目仍似一泓清水,渾身難掩其秀雅溫婉的氣質。她轉過身看向柔止,腦袋突地一片眩暈,“柔止?你是柔止?”
闊別六年的時間,各自都已經長大成人了,盡管面容已改得認不出彼此,可是,當久別的重逢就這么突然來臨的時候,兩人都興奮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采薇才連連點頭道:“原來,你現在是司飾司的一名典飾了,真好!真好!”
柔止澀滯笑了笑:“采薇,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頭吧?”
“你不也是一樣?”采薇搖了搖頭,嘆道:“其實,這些苦頭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只是心里總覺得對不住你,不過,我現在總算可以放下心中的大石了。看來,真應了那句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你放心!”說到這兒,柔止猛地站起身,拍著胸口信誓旦旦道:“采薇,既然我已經是一名女官了,以后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回到內廷六局的!”
采薇點了點頭,微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不過,柔止,我相信你有那個能力的!”
這算是柔止對采薇做出的承諾了,從浣衣所回來,柔止一路上都在想,如果現在去向陳司飾請求的話,她會答應自己嗎?
然而,一想到陳司飾那張冷冰冰的面頰,柔止心情頓時郁悶起來,是啊,自己現在還沒站穩腳跟,冒然去提請求的話,除了給人留下浮躁的印象,對采薇也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
算了,再等等時機吧?反正現在自己已經是內廷局的一名七品女官了,來日方長不是嗎?
一想到這兒,飽含希望和憧憬的笑意逐漸浮上了柔止的嘴角,她輕抬起頭,帶著一種從未用過的愉悅心情去欣賞頂上的天空,而深邃的天空,淡紫色的暮靄像輕紗籠罩在大內重疊的飛檐上,看上去那么朦朧而美麗…
“德譽,你看見了么?”
與此同時,一名身著紫色錦袍的華服男子正負手站在海棠邊,唇角微翹,沉穩的面頰浮現一抹譏諷的笑意。身邊的太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一愣,不解道:“殿下,都看、看見什么了啊?”
“那個宮女,你沒看她笑成那個樣子?本王就納悶了,這個皇宮,有什么值得一個宮女高興成那樣的?”
太監這才注意到,一名身穿素衣布裙的宮女正步子輕快地朝這邊走來,她嘴里哼著小曲,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笑盈盈地打量四周,然而,由于走得太快太不留神,“咚”地一聲,不防備地,手中的竹籃被她猛地撞翻在地。
“喲嗬,是揀到金子了?還是揀到元寶了?我說,有你這么笑、這么走路的嗎?”太監將雙手叉在腰上,無奈地朝宮女翻了個白眼。
“…”
柔止抬頭一怔,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撞到別人了,趕緊蹲下身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裝好還給太監,不停地賠禮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太監接過竹籃,冷哼一聲:“現在的宮女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又轉過身道:“主子,咱們趕緊走吧。”
還有一位主子?柔止好奇地抬起頭,轉眸望去,只見一名紫衣男子正負手站在太監身旁,眼眸沉靜,面容俊秀,映著旁邊一叢新開的白色秋海棠,人淡麗得如美玉般清洌透明。
柔止皺了皺眉,總覺得這人很是眼熟,但絞盡腦汁,卻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是啊,當然眼熟了,她的父母、她的整個命運乃至一生都因此人改變而改變,現如今遺憾的是,當重逢再次來臨,他們誰也沒有認出對方。
劉子毓淡淡瞥了柔止一眼,然后頭也不抬地大踏步走了。柔止禮貌性地躬了躬身,也轉身走了。兩個人就這樣擦肩而過,他們所站過的地方,只有一叢海棠在微風中搖曳輕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