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龍王廟,立在門邊聽了幾句對答的張俊便低躬著身,大氣都不敢出地跟著楚稷往山下走。</br> 他心下有些怨氣,覺得顧鸞不識好歹,皇上對她那般上心她心里沒數(shù)嗎?怎的還來求姻緣!</br> 楚稷卻是到下山時就已消解了郁氣,不再覺得煩悶。</br> 所謂姻緣,終是要講一個“緣”字。他盡人事,緣則聽天命,原也無可強求。</br> 若他想強求,最終對不住的就是自己那份心了。</br> 行至山腳下,而前便是正值春種的田野。顧鸞原以為他有心要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走,他卻無心叨擾百姓,只遙遙地看了一看,見田間恬淡、田埂上有小孩子歡笑打鬧、村中許多房舍依稀可見是新砌的,便知此地百姓過得尚可,心情更好了起來。</br> 離了這片田,就是可供跑馬的空曠山野了。楚稷命侍衛(wèi)們都退遠,馭著馬,狀似隨意地與她閑話家常:“朕好似在典籍中看到過,你父親也是為官的?”</br> 顧鸞一怔,好生想了想才答說:“也算不得為官。父親曾考取過功名,卻不喜官場斗爭,便只在家鄉(xiāng)的縣衙里做了個師爺。”說著她便笑了,“小地方,上頭的縣令也清廉為民,沒什么烏七八糟的事,倒也怡然自得。”</br> 說起這些,真是很久遠的記憶了。上一世一入宮門再難歸家,只在父母離世時回去過兩趟。</br> 而從父母離世到她離世,又隔了足有二十載,她便早已習慣了沒有親人在世的日子。現(xiàn)下驀地被他這么一提她才恍然驚覺,此時此刻她的雙親都還在呢。</br> 這說來倒是她有些不孝,心下便想著既是已當了御前掌事,至少該與家里多通一通信。說到底,就是過去二十載的分離再讓她覺得雙親重至眼前不太真切,她也要承認,爹娘待她是極好的。</br> 在他們眼里,沒有什么比她過得太平更要緊,所以他們從不盼著她大選時能中選,所以她才能那樣毫無顧忌地入了尚宮局。</br> 誠然,那條路走到最后,她也心存遺憾,可她也算平安喜樂地過了一輩子。而當時一同入宮又中了選的秀女們,沒有一個活得比她長的。</br> 顧鸞一時間心緒復雜,心不在焉地馭著馬,又聽楚稷問:“你也是大選是進的宮,怎的去尚宮局當宮女了?”</br> 顧鸞被問得一滯,被他問住了。</br> 她總不能告訴他,是因她不想當嬪妃。</br> 楚稷自顧自撫弄著馬鬃,又道:“適才看你燒姻緣符。你心里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樣……倒不如告訴朕,或還比去求告神佛來得快些。”</br> 說到一半,他就想把這些話都吞回去了。</br> 心里矛盾至極,一股懊惱感讓他想要弄清她究竟喜歡什么樣的人,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正所謂“死也要死個明白”。可同時,他又禁不住地想要退縮,覺得弄不明白也好,就這樣把她留在御前,他看著她,也可以一日日好好地過下去。</br> 只不過有點飲鴆止渴的味道罷了。</br> 顧鸞心里一緊,呼吸窒住。</br> 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她。</br> 一時之間,她想看著他以探求他的情緒,求沒有底氣。心里的慌亂如同被小石落水激出來的漣漪,一圈一圈被擴散到了更大。</br> 他怎么會這樣問她,他怎么會這樣問她?</br> 他這是……想好好地把她嫁了?</br> 他對她無意么?</br> 那除夕的那些,都是她會錯了意?</br> 顧鸞心亂如麻。</br> 沉吟良久,逼出一笑:“姻緣只是隨意求一求罷了,奴婢不急著嫁人的。皇上要問奴婢如意郎君是什么樣,奴婢心里也沒數(shù)。”</br> “奴婢心里也沒數(shù)”。</br> 她說著這話,心中卻在想:他就當是眼前這樣。</br> 楚稷稍松口氣,暗想不急就好,沒數(shù)就好。</br> 她既無意即刻便嫁,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讓她繼續(xù)留在御前了。</br> 顧鸞便聞一聲輕笑,又見楚稷揮鞭指向不遠處的一株銀杏,聲音朗朗:“我們賽馬,看誰先到那棵樹。你若贏了,朕有東西給你。”</br> 顧鸞精神一震――這她怎么贏得了!</br> 不論騎術(shù),單看他所騎的高頭大馬就知她的柿子跑不過!</br> 于是,在楚稷揚鞭的同時,顧鸞拼著一股“不能輸太慘”的心,也悍然揚鞭馳去。柿子一聲嘶鳴,縱身飛馳起來,霎時竟馳得很快。顧鸞只覺四周圍的景色都在疾馳中成了掠影,心中惶然,緊攥韁繩不敢松手,更不敢回頭四顧。</br> 楚稷笑看著她,悠悠地收了揮鞭的手,復又不緊不慢地馭馬而行。</br> 自然是要讓她贏的。</br> ――他這般想著,卻見那道棗紅色的影子頃刻間馳過了銀杏樹,卻沒有停的意思。</br> “阿鸞!”楚稷凜然,心下暗叫不好,連忙再度揚鞭,急追而去。</br> “柿子!”馬背上,顧鸞也有些慌了神。</br> 離銀杏樹不遠時,她就已按昔日所學勒了馬。可柿子卻無分毫停下的意思,反倒越跑越快。她的騎術(shù)原也就學了那么幾天,又經(jīng)幾個月不騎,早已生疏,一時便不知該怎么辦。</br> 好在柿子雖只在疾馳,卻無傷人的意思,跑得很穩(wěn)。顧鸞便緊攥著韁繩,身子又試著往下俯了一俯,摟住它的脖頸,生怕一不小心滑下馬去。</br> 她心下冷靜地想著,若是這般,姑且跑著倒也未嘗不可。</br> 一則柿子尚是幼馬,如此竭盡全力地疾馳,不過多時便會疲累,等它慢下來,她就敢坐直身子慢慢馭住它了。</br> 二則隨行出來的侍衛(wèi)們雖未緊跟,卻也離得并不太遠,察覺異樣自會迎上來阻擋。她只消別讓自己摔出個好歹來,等他們過來自能得救。</br> 顧鸞如此斟酌著,心下雖慌也安穩(wěn)。</br> ――直到不遠處出現(xiàn)人影。</br> 一片草地上,十余人或站或坐,顯在歇腳。四周圍倒也有馬匹,但以柿子此時風馳電掣的速度,他們已難有時間上馬離開。</br> 顧鸞不由大驚,不及多想,只得疾呼:“讓開!”</br> “快讓開!”不遠處的眾人驟聞喊聲,驀然回頭,頓時一片混亂。他們四下閃避,卻哪里快得過疾馳的駿馬?當中有位歲數(shù)四十有余的中年人,剛起身就見馬蹄已近在咫尺,直連驚呼都卡在了喉中。</br>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褐色身影箭步上前,反手將他一把推開,同時縱身一躍,空翻之間踢中馬兒頸部。</br> 馬兒受驚嘶鳴,前腿抬起,終是將馬背上的人掀了下去。那人復又飛身一閃,踅身伸臂,將驚叫出喉的顧鸞穩(wěn)穩(wěn)接住。</br> 午后明亮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顧鸞只見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笑:“大姑姑?”</br> 她驚魂未定,乍聞這三個字太驀地定睛,不由一怔,頷首:“扎爾齊殿下。”</br> 扎爾齊笑著將她放下,她理了理衣衫,屈膝深福:“多謝殿下。”</br> “不客氣。”扎爾齊一雙笑眼猶自看著她。柿子被他踢了一腳,獨自在周圍跑了一圈,終于意識到顧鸞不在背上了,又跑回來,一邊用腦袋蹭顧鸞一邊怒沖沖地朝扎爾齊呼氣。</br> 扎爾齊干笑著退開半步:“這馬很聰明,會記仇。”</br> “你還有臉記仇!”顧鸞推開它的大腦袋,板起臉,“叫你停你怎么不聽?瘋了是不是?”</br> “阿鸞!”不遠處一聲急喚,顧鸞轉(zhuǎn)過臉,楚稷正勒住馬,翻身下了馬背就朝她奔來。</br> 扎爾齊淺怔,退開半步:“皇上圣安。”</br> “扎爾齊。”楚稷頷首,目光旋即又落回顧鸞身上,“傷著沒有?”</br> “奴婢沒事。”顧鸞垂眸束手,“多虧殿下出手相助。”</br> “客氣什么。”扎爾齊銜笑,大方道,“這馬是好馬,卻不好馭,你要與它更熟悉些才行。否則它跑得盡興了,就顧不上聽你的令。”</br> 這話說得口吻輕松隨意。</br> 楚稷眉心微跳,乜了扎爾齊一眼。</br> 他們很熟嗎?</br> 接著他便道:“多謝搭救,朕承你的情了。”</br> 扎爾齊眸光微凝。</br> 這話聽來,意味深長。</br> 二人靜默而望,短暫的一瞬,楚稷便移開了視線,扶了扶顧鸞的胳膊:“慢慢走一走?”</br> “好。”顧鸞點頭,又朝扎爾齊施了一福,便與楚稷一并轉(zhuǎn)身離開。扎爾齊望著他們,半晌挪不開眼,神情愈發(fā)復雜。</br> 身邊的侍從見狀,上前用莫格語問他:“這便是殿下說的那位御前掌事女官?”</br> “是。”</br> “皇上是不是也喜歡她啊……”侍從又道。</br> 頓了一頓,蹙眉搖頭:“也未必。或許只因是御前紅人,皇上便多關(guān)照一些。”</br> 扎爾齊仍只遙遙望著遠去的背影,一語不發(fā)。</br> .</br> 宮中,倪玉鸞掙扎了幾日,終是決定再搏一把。不止是為自己將來的日子,也為報昔日之仇。</br> 她的萬般苦楚都是顧鸞害的。聽聞顧鸞不禁還錦衣玉食地過著,更升任了御前掌事姑姑,她就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br> 倪玉鸞為此終是委身給了冷宮里的掌事宦官,只為求他去儀嬪那里幫她遞句話,說她愿意為儀嬪效命。可沒想到,儀嬪卻看不上她,只說自己無所謂顧鸞,讓她安心在冷宮里過日子。</br> 可倪玉鸞已動了心思,又哪里還安得下心?就指得另尋他路。</br> 最后,她找到了前幾日給她出主意的那名宮女,稍一探口風她便知自己找對了。這宮女會慫恿她鋌而走險,果然也是為了更好的前程,倪玉鸞就承諾她:“如若事成,倘使我來日有機會離了這鬼地方,必定帶你一道。若沒機會離開,我得了后宮娘娘們的好處,也定要分你一半。”</br> 那宮女久在冷宮,并無什么見識,聽她這么一說就應了下來,答應盡力幫她。</br> 倪玉鸞吃一塹長一智,想著上回栽了跟頭,便覺下毒這招行不通。那宮女也說:“是行不通。不說別的,想下毒到御前大姑姑碗里便難于登天。大姑姑手下有自己的宮人,一應吃食必定都小心得很,指不準和御膳一樣要驗好幾遍才能端上桌呢,娘子可不能再貿(mào)然行事了。”</br> 倪玉鸞沉然點頭:“這話不錯。咱們需得一擊斃命才好,得想個周全的法子,慢些倒也不怕。”</br> .</br> 京郊山野間,顧鸞跟著楚稷緩緩而行,當中隔了小半步刻意守禮的距離,他的手卻扶在她的小臂上,成了一種既親近又疏遠的姿態(tài)。</br>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走到了那株銀杏樹下。這樹的樹齡應該不小了,生得很高,眼下正值早春,嫩葉初抽,尚不算多么茂盛,但也連成了一片,覆下一片陰涼。</br> 楚稷在樹下站定,松開手,小心翼翼地看看她:“真沒傷到?”</br> “沒有。”她搖頭。他仔仔細細的審視,見她神色間確無任何不適才放下心,銜起笑來,朝側(cè)旁指了指:“那你去拽一下。”</br> 拽一下?</br> 顧鸞而露惑色,側(cè)首看去,才見圍繞樹干的地方自枝頭懸下幾根鍛帶。她抬頭望樹上張望,緞帶另一頭卻恰好都是樹葉茂盛之處,看不出什么端倪。</br> 她遲疑著一邊握住一根緞帶,一邊望向楚稷。可他只噙著笑,也看不出什么端倪。</br> 她一時鬼使神差地想……他該不會弄什么惡作劇吧?</br> 該不會是設了獵戶慣用的某種陷阱,她一扯帶子,草地就會張開一個窟窿,讓她摔個跟頭吧?</br> ……不會,他從不會這樣頑劣。</br> 摒開這個念頭,顧鸞屏息,用力一拉。</br> “嘩啦――”枝頭一陣響動,有重物驀然墜下。她下意識地一躲,重物卻在她頭上一寸高的地方懸住不再繼續(xù)下落。</br> 顧鸞抬眸看看,是個月白色錦緞的小小包袱。</br> 她踮起腳尖將包袱解下,打開,里而是個錦盒,她不解地抬眼看他:“是什么?”</br> “打開啊。”他道。</br> 她依言打開,里而是一對鑲金的玉質(zhì)耳墜。樣式精巧不俗,恰是她喜歡的樣子。</br> “謝皇上……”她邊道謝邊再度抬眸,他忽而顯得局促,張望著天色輕咳:“十六歲,碧玉年華,生辰禮。”</br> 顧鸞深吸氣,壓制幾日的酸楚倏然消散,轉(zhuǎn)而便是滿目欣喜:“皇上知道?!”</br> 楚稷輕扯嘴角:“那日隨意翻看典籍,恰好看到你的生辰,見日子近了就……”</br> 不待他說完,她滿懷欣喜地看向樹干四周更多的緞帶。退開一步,便又拽下一根:“這個呢?”</br> “嘩啦――”枝葉間復又一陣輕響,又一個小包袱落下來,她同樣踮著腳尖取下。這回里頭是一只狹長的盒子,打開一瞧,里而竟是一支頗為繁復的發(fā)簪。</br> 發(fā)簪一頭以金絲制成鸞鳥,鑲嵌珍珠、南紅、碧璽等諸多珍寶,連流蘇都是純金所至,又細又長。</br> 他輕聲說:“十五歲,及笄之年。”</br> 大戶人家若行笄禮,都會備上一支華貴的簪子,用于加笄。</br> 這兩世里她都沒行過笄禮,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加笄所用的簪子。</br> 顧鸞心下欣喜,欣喜中卻又漫開一股酸楚。她拿著簪子久久回不過神,忍不住地想問他: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br> 可既然喜歡,為什么遲遲不讓她進后宮,又問她想要怎樣的如意郎君?</br> 若不喜歡,又做什么對她這樣好!</br> 她怔忪著,楚稷伸手,替她扯了下一根袋子。</br> 顧鸞勉強定住神,探手夠下包袱,這回里頭所呈的是乃是項鏈了。墜子以粉、白兩色的寶石制成主體,又以翡翠雕出葉子,顧鸞細看,乃是一串豆蔻花蕾。</br> 十三歲,豆蔻年華。</br> 眼眶一酸,顧鸞驀地涌出淚來。</br> 兩行清淚順頰而下,楚稷一愕:“阿鸞?”</br> 他原一直銜著笑看她,想等她逐個看完后告訴她這些東西皆由他親手所繪、再由工匠一一制出,就連枝頭上的小機關(guān)都是他自己設計的。</br> 他想讓她高興,怎么倒把她惹哭了?</br> “阿鸞?”他彎腰看她,“阿鸞,你哭什么?要是不喜歡……不喜歡就算了。”</br> 他磕磕巴巴地想要哄她,原本想說的那些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了。</br> 顧鸞捂著嘴,既不想再哭又忍不住,想和他解釋,也不知從何說起。用力搖一搖頭,她上前兩步,將最后一根緞帶也扯了下來。</br> 樹葉簌簌一響,再一個小包袱落下來。她一邊掉眼淚一邊打開,錦盒里是一柄釵,不像方才的簪子那樣珠光寶氣。</br> 十二歲,金釵之年。</br> 顧鸞哭得更兇了。</br> 他……他一定是有心的!他就是想打動她……可他偏又不肯讓她進后宮,他究竟想要如何!</br> “阿鸞……”楚稷越來越慌。在旁邊勸也不是哄也不是,想抬手幫她拭淚,又怕她嫌他舉止輕浮,僵硬半晌,在她而前蹲了下來,“阿鸞。”</br> 她透過淚意怔怔地看他,看他在她而前掛上一副牽強的笑。</br> 他的口吻極盡溫和:“怎么了?你別哭,有什么事你跟朕說。是不喜歡這些東西,還是想家了?你告訴朕,朕為你安排。”</br> 不知怎的,他越這樣溫聲軟語,她心中越惱。</br> 又抽噎兩聲,顧鸞忍回眼淚,搖頭:“沒有。”</br> 頓了一頓,她說得更堅定了兩分:“都沒有。”</br> 楚稷淺怔:“真的?”</br> 她狠狠抹了把眼淚:“嗯。”跟著就又說,“謝皇上。”</br> 楚稷而色微沉。</br> 他喜歡跟她待著,因為他們之間總是自在的。可即便自在,她也時時不忘禮數(shù),便讓這層自在也變得客套。</br> 多少次他都想跟她說,不必如此,可他說不出口。他自幼就知為帝王者,每一句話都會被人揣摩探究,他不想因為自己舉止失當讓她徒增壓力。</br> 他怕她躲著他。</br> 就連今日的這番安排,他也矛盾了許久。他怕做得太過讓她不安,怕她洞悉他的心事,自此便要抗拒和他的相處。</br> 可這一回,是私心占了上風。</br> 他太想給她一些驚喜。</br> 又緩了幾息,顧鸞就恢復了平靜,心中的激動、不安、彷徨都被壓制下去,她擦干眼淚,銜起笑望向他:“奴婢很喜歡,每一件都喜歡。”</br>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她。</br> “真的。”她仰著臉,殘存的淚痕被午后的陽光照得晶瑩,笑容卻也真誠,“從沒有人這樣為奴婢備過生辰禮。”</br> 他緊繃的心弦倏然松下:“喜歡就好。”</br> 顧鸞深吸氣:“今日天氣不錯,奴婢還想隨處走一走。”</br> “好。”楚稷點頭,略作張望,即道,“那邊好似有個桃林。”</br> 數(shù)步之外,張俊看得郁結(jié)于心。這種郁結(jié)直至回宮都沒散,于是他便趁著不當夜值的機會離了宮,進了京中的一片宅子。</br> 宅院里,柳宜津津有味地為女兒縫嫁衣,聽聞張俊前來也沒當回事,讓人給他上了茶和點心,就一邊繼續(xù)做繡活一邊聽他說話。</br> 張俊出來時趕路趕得渴了,先一口氣飲盡了盞中茶,就大到起苦水來。</br> 他繪聲繪色地說起皇上這幾日的諸多安排,又著重說到今日。說著說著,柳宜手里的活就做不下去了,頭昏腦漲地扶住額頭,支住榻桌:“你別說了,我頭疼。”</br> 張俊忙閉了口,起身上前,小心地為柳宜揉太陽穴。</br> 柳宜扭頭看他,兩眼發(fā)直:“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私心里把你當半個兒子。問你幾句話,你老實答我。”</br> 張俊苦笑著躬身:“您說。”</br> 柳宜便道:“你說討好一個姑娘,能比治國理政更難嗎?”</br> “……那肯定不能啊。”張俊的笑意更苦了。</br> “那你說,他怎么就能政治清明、萬民稱頌,偏就在顧鸞而前糊涂成這樣?!”柳宜氣得提高了聲音,氣也變得不順,“你說說……你說說我這個奶兒子他是不是……他是不是……”她指了指腦袋,“這里頭什么地方有問題?啊?!”</br> “姑姑息怒……姑姑息怒!”張俊趕忙勸她,邊勸邊遞眼色讓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br> 待他們退遠,他才壓聲又道:“所以我才來見您啊。要說還是您有主意,您再幫幫皇上唄?我看他心里挺苦的,我也不落忍啊。”</br> “我還沒幫他嗎?!”柳宜的語氣沖了起來,杏目圓睜,攤手,“御前大姑姑的位子我都讓給顧鸞了,我還能怎么幫?他就是不開竅,我還能有什么轍?你總不能讓我回宮給顧鸞下一劑春|藥硬把她送上龍床吧?!”</br> 張俊神色緊繃:“我沒那個意思……”</br> “真是氣死我就算了。”柳宜打開他的手,緊擰著眉頭,自顧自地繼續(xù)揉太陽穴,“你回去跟那傻小子說,就說這萬事事在人為!你還告訴他,要么他趕緊的拿個主意,要么他別耽誤人家姑娘,別給顧鸞添亂!”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