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宸殿,楚稷又看了半晌的奏章。奏章中議及的幾件事都不難,他看得卻慢,滿腦子都止不住地在想――顧鸞今日究竟高不高興啊?</br> 若說高興,她卻哭過。他沒太見過女孩子哭,思來想去也不明白她為什么就哭了。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那些生辰禮,她說不是;問她是不是想家了,她也說不是。</br> 可若說不高興,打從這場莫名其妙地哭翻了篇,她又好像挺高興的。</br> 他們一起散步去了附近的桃花林,正值桃花初綻之時(shí),林中如夢似幻。她折了桃花枝說要拿回去插瓶,還挑了兩朵盛開的簪鬢。</br> ……這應(yīng)該是真的心情還好吧。</br> 楚稷自顧自揣摩著,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看完了幾本奏章,便去沐浴更衣。更衣回來時(shí)夜色已深,正碰上張俊從宮外回來。張俊原可直接去歇下,但想著近來御前人員變動頗多,就還是先來看了看各處都安排周全沒有。剛進(jìn)內(nèi)殿,就見皇帝看過來。</br> 二人視線一碰,楚稷注意到他身上所穿的常服,就隨口問:“出去了?”</br> 張俊略作踟躕,躬身上前,賠著笑說:“下奴今晚不當(dāng)夜值,去看了看宜夫人。”</br> 楚稷點(diǎn)點(diǎn)頭:“姑姑近來如何?”</br> “挺好,正忙著給女兒縫嫁衣呢。”張俊笑一聲,打量了眼皇帝的神色,又道,“姑姑讓下奴叮囑皇上幾句話……”</br> “說。”</br> “姑姑說……”柳宜的話在張俊腦海中一轉(zhuǎn),便柔和了不少,“姑姑怕皇上關(guān)心則亂,反而誤事。勸皇上不妨先拿個(gè)主意,冊封了顧鸞送進(jìn)后宮。余下的事,日后再慢慢談也不遲。”</br> “咝……”楚稷面色一冷,抬腳就要踢他,“你多什么嘴!跟她提這個(gè)做什么?”</br> “嘿嘿……”張俊賠著笑,沒躲,挨了那并不重的一腳,又湊近了兩步,“下奴倒覺得姑姑所言有理。其實(shí)皇上何苦顧慮那么多?依下奴看,顧鸞姑娘在皇上跟前就挺開心的,皇上若有意讓她進(jìn)后宮去,她也未必就不肯。”</br> 楚稷神情微動。</br> 這樣的想法,他也不是不曾有過,只因拿不準(zhǔn),又不想委屈她,才每每都克制住了。</br> 但今日,他幾乎徹底打消了這般念頭,因?yàn)樗吹剿谇笠鼍墶?lt;/br> 她心里若別有美好的期許,他此時(shí)一道旨意下去,跟欺壓鄰里的惡霸強(qiáng)搶民女又有什么分別?許多事,不是明面上做得體面就能變惡為善的。</br> 他于是又踹了張俊一腳:“滾!別多管閑事!”</br> 這回張俊閃開了,邊閃身邊作揖:“下奴不敢,那下奴告退,皇上早些歇著!”</br> 殿后的院子里,顧鸞熄了燈火,躺在床上怔神。</br> 幾只錦盒就放在枕邊,她探手就能摸到。她便不厭其煩地將它們打開了數(shù)次,一言不發(fā)地欣賞里面的首飾,覺得普天之下都沒有更好看的東西了。</br> 可他,到底喜不喜歡她呢……</br> 她覺得該是喜歡的。雖然男女之間這樣精心地準(zhǔn)備禮物不一定是情愫暗生,還有可能是知己,就像他們上一世那樣。</br> 可這一世……這一世她覺得還是不一樣的。</br> 他們都還年輕,相處的時(shí)間也未見得就能當(dāng)知己。那他這般費(fèi)神,就該是對她有幾分意思的呀!</br> 他卻偏偏要問她想要什么樣的如意郎君,還說若開口跟他提,或許比求漫天神佛來得容易。</br> 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想挑個(gè)好夫婿把她嫁了!</br> 顧鸞覺得煩得慌。但凡她沒有那么喜歡他,大概都會開口直言相問了。可她太喜歡他,怕極了他沒有那個(gè)意思,她一問就要惹得尷尬、繼而情分盡失。</br> 她終是不敢賭的。</br> 可她又想做點(diǎn)什么。</br> 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讓他更喜歡她一些?喜歡到不僅想待她好,更想讓她當(dāng)妃嬪的那種?</br> .</br> 如此日子一轉(zhuǎn)就入了二月。二月十五,皇后順利誕育了皇長子,這與顧鸞上一世時(shí)記得的皇長子的生辰一樣。</br> 嫡長子誕生自然舉國歡慶,二月十六皇帝就已破例為他賜了名:玄昌。</br> 這與顧鸞印象中皇長子的名字也一樣。</br> 但私心里,她希望皇長子的命數(shù)莫與上一世一樣。</br> 上一世時(shí),皇長子打從降生就被寄予厚望。宮里的孩子大多四歲開始識字,他兩歲就開始了,在之后的數(shù)十年里,讀書、騎射處處都被迫早旁人一步。</br> 顧鸞被調(diào)到御前的時(shí)候,皇后已然故去,皇長子也已二十多歲。那時(shí)顧鸞偶爾奉旨去給皇子們送東西,總能看到皇長子挑燈夜讀,困得眼皮打架就拿冰水洗一把臉,再繼續(xù)用功。</br> 這樣的刻苦是讓人心疼的,可上蒼無情,這就是個(gè)天資平庸的孩子,讀書時(shí)再努力也有弟弟比他出挑。待得入朝辦差,天資上的差別更將他的弱點(diǎn)暴露無遺。</br> 于是再后來,楚稷終是不得不承認(rèn)“嫡長子天資平平,難以承繼大統(tǒng)”。</br> 這樣的評說若放在旁的皇子身上,大概難受一陣也就過去了,畢竟當(dāng)個(gè)閑散親王也沒什么不好。</br> 可自幼被寄予厚望的皇長子卻受不住。</br> 他自此心中沉郁、意志消沉,日日借酒消愁。時(shí)間一長就變得體弱多病起來,離世比顧鸞還早。</br> 這樣的一生,莫說楚稷這個(gè)做父親的要痛心,就是顧鸞也唏噓不已。在她看來,皇長子從未做錯(cuò)過什么,只因血脈太好小小年紀(jì)就背負(fù)了重?fù)?dān),長大之后卻又因天資不足遭了舍棄。</br> 她是不愿看到小孩子們這樣的,更不愿看到楚稷來日為兒孫事難過。</br> 可這終究不是她能左右的。</br> .</br> 日子再一晃,就入了三月。陽春三月百花盛開,冰雪消融,春風(fēng)更暖。</br> 圣駕在禮部擇定的吉日出宮離京,啟程南巡。先走陸路再走水路,先瞧一瞧河南的官場,再一路往江南去。</br> 陸路幾日顛簸,顧鸞吃不香也睡不好。倒是換了水路的那天,她在甲板上立了一會兒,吹著河上的春風(fēng)忽覺胸中清爽了許多,就側(cè)首同方鸞歌商量:“一會兒我們托人撈條魚來,中午烤魚吃,好不好?”</br> 方鸞歌剛要應(yīng)“好”,不遠(yuǎn)處傳來笑音:“馬車上總見你吃不下東西,上了船倒有胃口了?”</br> 這聲音二人一聽便知是誰,皆忙回身見禮。楚稷踱至面前抬了抬手,駐足看著她:“不暈船?”</br> “奴婢家在江南,自幼時(shí)常坐船。”顧鸞垂首回道。</br> 楚稷身后便傳來恍悟之聲:“怪不得大恒的書中都說江南出美人!”</br> 顧鸞抬眸,視線越過楚稷肩頭,才發(fā)現(xiàn)扎爾齊也在,便又福了一福:“殿下安好。”</br> 扎爾齊那句夸贊,她只當(dāng)沒聽見。</br> 楚稷側(cè)首看了扎爾齊一眼,不自禁地想起顧鸞生辰那日的事:“你們很熟?”</br> 顧鸞欠身:“略有兩面之緣。”</br> “大姑姑幫過臣一回。”扎爾齊抱拳,同時(shí)開口。</br> “……”顧鸞的面色微微一僵。</br> 扎爾齊這句話,顯得她那句“略有兩面之緣”是在騙人。</br> 抬眸果見楚稷眉心一跳,顧鸞略作忖度,露出淺笑:“奴婢早便說過,奴婢只是為大恒謀福罷了,算不得幫過殿下,殿下不必掛心。”</br> 楚稷不由好奇:“怎么回事?”</br> 扎爾齊抱拳:“上元之后因?yàn)閮蓢Y數(shù)不同險(xiǎn)些惹出的那場誤會,是大姑姑托人提點(diǎn)了臣,臣才知該如何行事,便去了紫宸殿請罪。若沒有大姑姑明言,臣還蒙在鼓里,那誤會怕是要留上許久了。”</br> 這是楚稷頭一回聽聞那背后的事情,很是一訝:“你還知道這些?”</br> “……其實(shí)奴婢也不確信。”顧鸞低著頭,開始扯謊,“只是兒時(shí)在江南見過莫格的商人,隱隱聽他們提過一嘴個(gè)中不同就記住了。想著或有這般誤會,就著熟悉的宦官去殿下面前多了句嘴,沒成想真免除了些麻煩。”</br> 楚稷神色微凝,心中的感受有些奇妙。</br> 數(shù)月以來,他的那些夢、他偶爾所見的幻境,被他視作冥冥之中的神助。卻沒想到那日扎爾齊出乎意料的前來覲見是因?yàn)樗龆兊靡蚕袼摹吧裰薄?lt;/br> “數(shù)你聰明。”他頷首而笑,遂拍一拍扎爾齊的肩頭:“也快晌午了,走,我們讓船停下,釣一會兒魚。”</br> “好!”扎爾齊爽快應(yīng)下。</br> 此番他之所以請旨隨駕,是因父王仰慕大恒江南已久,想讓他來瞧瞧這魚米之鄉(xiāng)有沒有什么獨(dú)到之處可讓他們莫格學(xué)上一學(xué)。</br> 在扎爾齊看來,這“學(xué)”是不太容易的,畢竟江南乃是水鄉(xiāng),而莫格以大漠戈壁為主。可這一路走下來的風(fēng)土人情他也覺得喜歡,事事都愿試上一試,便覺此行不虧。</br> 更何況……還有看進(jìn)心里的美人。</br> 扎爾齊隨著楚稷向船舷邊走去,卻下意識地回頭,又望了那裊裊婷婷正福身的身影一眼。</br> .</br> 釣魚之事顧鸞一竅不通,楚稷釣魚也不非得讓她服侍在側(cè),她便挑了個(gè)力氣大些的宦官過去盯著。萬一有大魚上鉤,能幫著拽上一把。</br> 過了約莫兩刻,張俊卻尋到了她房里,跟她說:“快來,皇上傳你過去。”</br> “哎。”顧鸞一應(yīng),就往前頭的船艙去。這艘御船極大,單是供宮人所住的小船艙就有大大小小二十余間,天子下榻的艙室更是臥房、書房、廳堂一應(yīng)俱全。</br> 顧鸞邁進(jìn)前廳,目光一落,就見一條近兩尺長的大魚正在地上蹦q。</br> “是鰱魚?”她含笑拎裙,從魚身邊繞了過去,“鰱魚好,刺少肉嫩。”</br> 楚稷正凈手,聽言笑看過來:“是啊,一會兒烤了給你吃。鸞歌那邊,讓人送條小的過去給她。”</br> 說話間已有宦官用抄子將于抄了走,約是要直接送去膳房。</br> “謝皇上。”顧鸞先福了身,又道,“奴婢也有條小的就行了,這么大哪里吃得完?”</br> 說完,就見楚稷挑眉:“怎么,想餓著朕啊?朕不干!”</br> 顧鸞一怔便明白了,這是又要一同用膳。</br> 先前他們倒也一同用過膳,只是若說一起吃烤魚,又似乎不太一樣。</br> 比起滿桌擺得規(guī)整的御膳,烤魚瞧著更“隨意”了不少。縱使御膳房必定還會上許多涼菜搭在四周,也仍比先前少了許多正式。</br> 顧鸞私心里自是更喜歡這樣的相處,一時(shí)便也不拘什么禮數(shù),福身就應(yīng)下來。</br> 二人于是一道去內(nèi)室落座,約莫兩刻工夫,烤魚就端了上來。御膳房很會辦差,見烤魚夠大,縱劈成兩半,半條醬香半條麻辣。魚下又壓了許多配菜一同烤,各樣適才混合的香味溢出來,一端進(jìn)船艙就讓人食指大動。</br> 楚稷沒讓侍膳的宦官在旁邊守著,徑自執(zhí)箸,先夾了塊魚送到顧鸞碟子里。顧鸞輕聲道謝,夾起送進(jìn)口中,就聽他在旁邊問:“如何?”</br> 她品了品,笑說:“特別嫩。”</br> .</br> 宮中,倪玉鸞覺著自己快熬出頭了。</br> 那主動來找上她的宮女不愧和她一樣都是想往上爬的人,果真有些門路。她不想深究那些門路是怎么來的,因?yàn)樗约鹤哌^,自知總會有些地方不干不凈。</br> 總之,好用便好。</br> 過去的這兩個(gè)月里,這宮女已為她弄來了許多用得上的東西。今天一點(diǎn)兒、明天一點(diǎn)兒,再借由那些“門路”送去該去的地方。</br> 這些東西最終都是會到顧鸞房里的。其實(shí)若是可以,她現(xiàn)下便能動手取了顧鸞的性命,只可惜顧鸞好巧不巧地隨駕去了南邊,倒讓她不得不再等一等,等到顧鸞回來。</br> 但等等也好,她可以再做些準(zhǔn)備,將一切做到萬全。免得像那次下砒|霜一樣,眼看都得手了卻因分量不夠功虧一簣。</br> 她可以等,為著后半生的有好日子可過,這短暫的等待是值得的。</br> 為了送顧鸞歸西,這等待也是值得的。</br> .</br> 又過三日,船隊(duì)在洛陽靠了岸。御駕親臨,地方官吏自然齊至恭迎。楚稷的臉色卻并不好看,半是因個(gè)中頗有幾位姿態(tài)過于諂媚讓人心生不適,半是因他早已對此地官場心存懷疑,不免添了幾分嚴(yán)厲。</br> 于是自碼頭到行館的這一路雖并不遠(yuǎn),楚稷還是將河南巡撫任文彥扣在了馬車上,絮絮地問了些話。任文彥倒也能答上來大半,可碰上答不上來的幾處就還是冒了冷汗,磕磕巴巴地謝罪,口道“微臣失職”。</br> 不多時(shí),馬車停在了行館門口。楚稷不再發(fā)問,目光淡然掃過面前的任文彥,冷笑一聲:“虧你日日都在洛陽城里。洛陽的許多事情,朕倒比你還熟!”</br> 言畢他就下了馬車,任文彥獨(dú)自跪在車上又抹了把冷汗,忙也跟下車去,卻不敢再貿(mào)然上前,只得在行館前喊住顧鸞:“大姑姑,大姑姑!”</br> 顧鸞駐足轉(zhuǎn)過身,就看任文彥那張臉上汗水涌得跟剛經(jīng)了場細(xì)雨似的。她其實(shí)大沒必要幫他,只是人堵到了跟前,讓她不得不幫他想了想。</br> 顧鸞略作思量,就不痛不癢地寬慰道:“皇上顛簸了一路,不免煩躁一些,易生火氣,大人別慌。”</br> 跟著又語重心長地叮囑:“大人若怕再觸怒圣顏,便什么事都別貿(mào)然去做。皇上出巡,最不愿意瞧見的就是攪擾百姓,吃住上有所欠缺反倒不妨事,大人記著就好,別出差池。”</br> 任文彥微怔,一時(shí)沉吟,顧鸞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行館去了。</br> 入了楚稷下榻的院子,她剛邁進(jìn)臥房就見楚稷正一言不發(fā)地坐在茶榻上喝茶,端是氣還沒消。幾名宮女正在衣柜前將衣裳收拾妥當(dāng),她走過去邊幫忙邊道:“皇上別生氣。巡撫執(zhí)掌一省,不免人多事忙,有些小事記不住也是有的,所以才需下頭的知府、知縣相助。若滿省事宜他一人盡可料理,便也不需那么多官了。”</br> 她這話原也有理,楚稷嘆了口氣,卻搖頭:“這話不錯(cuò),可此地去年剛鬧過水患,朕問他城中慈幼局有幾所、病坊有幾座,他竟答不上來。問他因水患離鄉(xiāng)的流民還有幾何,他也答得含糊。父母官不是這樣做的。”</br> 顧鸞順著他的話想想,便也不再為任文彥多言了。</br> 正好張俊打了簾進(jìn)來:“皇上,戶部巡官狄光譽(yù)求見。”</br> 顧鸞便與左右道:“都先退下吧,東西放著,遲些再收拾便是。”</br> 屋中各處忙碌的宮女們無聲一福,就朝殿外退去。顧鸞也隨著要往外退,因她知道這狄光譽(yù)乃是他下密旨遣出去的官員,比圣駕早幾日離了京,一路微服而行走訪各處,就為探聽河南官場的虛實(shí)。</br> 這樣的官員來奏事,旁人是不便聽的。</br> 楚稷卻見她往外退就叫住了她:“你留著吧。”</br> 他信得過她,覺得她不必避嫌。現(xiàn)下有心中煩悶,看著她才能心情好些。</br> 顧鸞便回到他身側(cè)立著,不多時(shí),狄光譽(yù)進(jìn)了屋來,見了禮,就一五一十地稟事。</br> 狄光譽(yù)說:“臣奉皇命沿途走訪數(shù)縣,皆未見有異。官員清廉、百姓安樂。”</br> “當(dāng)真?”楚稷一怔,顯然不信。</br> 顧鸞立在他身邊聽著,也不太信。</br> 她記得上一世他頭一次南巡時(shí)是發(fā)了大脾氣的,“松鼠桂魚一事”就出在此行之中――雖說當(dāng)時(shí)她并不在場,這菜也并不是河南本地的菜,卻隱約聽聞事情是出在此處的。</br> 可面前前來復(fù)命的狄光譽(yù)瞧著也不像在說假話。這是個(gè)辦實(shí)差的人,在京中便名聲不錯(cuò)。眼下他不僅絮絮地稟明了沿途所見,還將各縣有多少田地、果園、人戶都打聽了個(gè)清楚,密密麻麻地寫了兩本冊子一并上奏,讓人看不出錯(cuò)來。</br> 顧鸞就一壁聽他稟話,一壁沉吟思量。待得他告退出屋,恰有個(gè)當(dāng)?shù)氐男±暨M(jìn)來稟事,顧鸞一聽,忽而想到些事情。</br> 等那小吏也告退出去,她便上前了兩步,溫聲問他:“皇上是不是覺得萬事都太好、太周全了,反倒不像真的,又覺得那位戶部狄大人也不是在信口胡言?”</br> 楚稷正擰眉看著那本冊子,聽言吁了口氣:“是。”</br> “奴婢覺得,那位大人未見得在欺君罔上。只是即便喬裝改扮,也仍讓人騙了罷了。”</br> 楚稷一怔,扭過臉看她:“這話怎么說?”</br> “皇上可注意到那位大人說話了?”顧鸞抿唇莞爾,“那位大人官話說得好,偶有幾句口音也是京城的音,該是自小就在京城長大。河南一地卻有方言,是不是本地人一聽就知曉了。”</br> 楚稷淺滯,即刻也注意到了那日適才說話的口音腔調(diào),確實(shí)與后頭的小吏大是不同。</br> 顧鸞續(xù)道:“若在京中,自是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便是聽到頂南邊的方言也不足為奇。那位大人所去的數(shù)縣卻都是小地方,外鄉(xiāng)人不常得見,更少見略帶京腔說官話的京城人士。假使有人存了心要瞞天過海,必定著意防備他這樣的外鄉(xiāng)人,做一場大戲蒙過了他便也不足為奇。他再如何喬裝改扮、如何行事小心,一張口說話總要露餡的。”</br> 楚稷凝視著她,沉吟半晌:“你這話有些道理。”</br> 她莫名地有些緊張起來,手在袖中攥緊了帕子,還是大著膽子說:“奴婢斗膽,給皇上出個(gè)歪主意。”</br> “這么客氣做什么?”他睇著她輕哂,“說就是了。若主意不好,朕只當(dāng)聽了幾句閑話。”</br> 顧鸞攥著帕子的手又緊了緊。雖只依他的性子既這樣說了就不會怪她,卻突然很怕他笑話她。</br> 說下去。</br> ――她勉力定住心神。</br> 她多想讓他覺得她能幫上忙,多想讓他更喜歡她一點(diǎn)兒。</br> 她終是盯著地面啟唇道:“奴婢覺得倘使真有人成心做戲給皇上看,皇上差出去的人再小心都會被察覺――哪怕操著一口地方上的口音,行事間也總有會露餡的地方,那便是探不著什么真話了。”</br> 他思忖著點(diǎn)頭:“你的主意呢?”</br> 顧鸞攥帕子的手已經(jīng)成了掐帕子,隔著錦帕都覺手被指甲掐得疼。</br> “各位大人難以行事,奴婢倒可為皇上四處走走看看。”她低著頭,頓了頓,“在外為朝廷辦差的素來都是男子,難有人料到皇上會派女官出去辦這樣的事。今日在近前瞧過奴婢長什么樣的人也不多,奴婢便避著他們,趁夜出城,倒附近的縣里去瞧瞧。若有人問起來,就假稱是去走親訪友的,想必不比各位大人那般容易招人起疑。”</br> 她緩緩說完,直至說到最后一個(gè)字前,都覺得自己這主意挺好。她一個(gè)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縱使不說本地話又如何?朝廷有滿朝文武,誰也不會覺得需要她這樣的女孩子去辦差。</br> 可說完最后一個(gè)字,她就突然沒底氣了。她覺得自己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樣的小伎倆,哪里入得了他的眼呢?</br> 顧鸞這般想著,窘迫頓生,腳趾都在繡鞋里蜷了起來,隔著鞋底子一下下地?fù)傅亍?lt;/br> 又見他一時(shí)間沉默不言,她更覺得心慌,硬著頭皮扛了兩息就泄了氣:“……奴婢多嘴了,皇上只當(dāng)奴婢沒說過。”</br> 卻聽他道:“朕差暗衛(wèi)護(hù)著你。”</br> 顧鸞一滯,抬眸看他。</br> 楚稷淺鎖著眉頭,思索半晌,又說:“你別走太遠(yuǎn),挑一處離得最近的縣城就可。”</br> 她訝然一瞬,才回神福身:“諾……”</br> 他續(xù)道:“倘使探不著事也無妨,辦法多得很,另想便是。而若瞧著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他頓了頓,口吻更沉了些,“你也別急著出頭,只管回來稟朕,朕自會查辦。”</br> 言罷,他低了低眼:“別讓自己出事,明日晌午前回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