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元帝沒有馬上免除他們的行禮,他那沉如深淵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br> 更確切的說,是落在衡玉身上。</br> 她穿常服,口中稱呼他為‘皇帝伯伯’,顯然是在用郡主的身份而非是用密閣副閣主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br> “都免禮吧?!笨翟勖饬藘扇说亩Y,放下一直端著的茶杯,“老三,你也起來吧?!?lt;/br> 云成弦跪得太久了,久到膝蓋那處氣血不流通。</br> 他要站起來,身體卻下意識一踉蹌。</br> 左右兩側立即有人伸出手來,扣住他的手臂,給他借力,讓他能夠穩穩當當站起來、站直。</br> “科舉舞弊案的事情,都聽說了?”康元帝問。</br> “聽說了。”衡玉點頭,軟了語氣,“正因為覺得此事頗多蹊蹺,我和少歸才貿然進宮面見皇帝伯伯,還請皇帝伯伯恕罪?!?lt;/br> 康元帝見她軟和下來,不動聲色問:“此事蹊蹺在何處?”</br> “現在嫌疑最大的人是三皇子,皇帝伯伯想要從三皇子身上入手徹查此案,這個思路是沒錯的。但一個小小族兄,有什么資格讓三皇子鋌而走險,冒天下之大不韙?相比起從三皇子身上入手,直接徹查整個禮部的官員,才是最佳的解決思路。”</br> 衡玉淡聲道:“三皇子不能直接接觸到試題,無論如何,禮部里肯定還有其他官員牽涉其中。”</br> “朕已經派京兆尹徹查禮部了?!笨翟壅f。</br> 衡玉俯身再行一禮:“皇帝伯伯,此案干系極大,不如請京兆尹、大理寺、刑部和密閣四部共同審理。四部同審之下,絕對沒人敢徇私包庇,最后審出來的結果也更能得到天下人的認可?!?lt;/br> 從前朝往今朝數,三司會審的情況都只出現過一次。</br> 然而此時此刻,衡玉居然直接要求四部同審!</br> 她這個做法,是要將這件事鬧到最大。</br> 只有這樣坦坦蕩蕩,只有如此四部同審,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天下人才不會質疑最后的結果,才能徹底洗刷掉云成弦身上的污名,而不是懷疑帝王為了包庇他的兒子,刻意顛倒黑白。</br> 一直坐在旁邊的太子適時出聲:“若孤沒記錯,衡玉妹妹就是密閣副閣主吧。”</br> 衡玉微笑,沒有直視太子,說出來的話卻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恭敬:“密閣,是陛下的密閣。就如刑部,也是陛下的刑部。”</br> 她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密閣只忠誠于康元帝。</br> 而刑部尚書作為太子妃的親生父親,可是赤|裸|裸的太子黨,刑部是否完全只忠誠于康元帝已經不好說了,她都不忌憚刑部來審案,太子何必忌憚密閣插手?</br> 這番話可以說是誅心之言。</br> 太子和刑部尚書的臉色都微微變了。</br> 康元帝的目光恍若無意般掠過太子,太子身體一凜,不再多言。</br> 康元帝這才悠悠開口,允了衡玉的提議:“朕在位二十載,還是第一次出現如此大的科舉舞弊案,就讓四部同審,以安民心吧。”然而下一刻,他的臉色就冷了下去,“云衡玉、沈洛、云成弦三人在這段時間內都必須禁足府中,不得外出,更不得插手此事?!?lt;/br> “陛下圣明。”沈洛開口。</br> “皇帝伯伯圣明。”衡玉也道。</br> 康元帝拂袖:“你們三人且先退下?!?lt;/br> 他還要與內閣商量后續的事宜。</br> 三人慢慢退了出去。</br> 一出御書房,衡玉和沈洛連忙將云成弦攙扶住。</br> “你的腿怎么樣?”沈洛問道。</br> 云成弦擺手,唇角微彎,語調輕松:“無妨,回到府中命人給我按摩按摩就好了,只是現在有些不好走動?!?lt;/br> “你居然還能笑出來?!鄙蚵辶R道。</br> 他剛剛在御書房里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他祖父刺在他身上的目光仿佛都帶了殺意,這讓他覺得自己大限將至,今夜回到府上怕是又要被他祖父狂揍一頓了。</br> “真好。”云成弦發現這天并沒有變。</br> 他仰起頭,烈日高照,萬里無云。</br> 他低下頭,長袍下的手已經不再顫抖,他已經不再害怕。</br> “真的很好?!痹瞥上掖浇堑男θ萦址糯罅嗽S多。</br> 他被身邊的這兩個人攙扶著。</br> 他們三個人并肩走在這條漫長的宮道上。m.</br> 這個天底下最無情骯臟的地方,令他生厭,卻沒辦法令他畏懼臣服了。甚至……</br> 云成弦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br> 他感覺到有一顆名為野心的種子掉落在了里面,正在破土發芽。</br> 既然兄不友善,君不體恤,那做弟弟做臣子的,又何必恭敬,何必做那忠孝仁義之輩!</br> 他和衡玉、沈洛原本無話不說,但這個心思……</br> 他閉了閉眼,咽了下去,沒有敢透露給他們。</br> 衡玉是禮親王府的郡主,是密閣副閣主,她若是摻和進奪嫡之爭,絕對只有壞處沒有好處。</br> 沈洛是沈國公府的嫡長孫,是禁衛軍統領,日后還會前往邊境繼承家業,執掌數十萬大軍。</br> 他必須是純粹的帝黨,否則帝王不會放心讓他統領軍隊。</br> 他們是他無話不談、生死相托的摯友,但是這一條坎坷的路,他自己來走就好,無需他們為難。</br> ***</br> 宮門外跪著的士子越來越多了。</br> 黑壓壓一片。</br> 他們的聲音已經沙啞,卻還是在聲嘶力竭怒吼質問。</br> 云成弦閉著眼聽他們的質問,心情平和。</br> 他能感覺到沈洛正在擔憂地看著他,似乎是怕他心情不虞。</br> 云成弦微微一笑,睜開眼睛說:“我先出去,你們隨后出去?!闭f著,他掙脫了衡玉他們的攙扶,彎下腰拍掉膝蓋上的浮沉,再理正衣冠,挺直背脊走出宮門。</br> 有士子認出了他,低聲交談。</br> 很快,越來越多的士子抬起頭來,無聲盯著他。</br> 云成弦深吸口氣,平舉雙手到眼前,恭敬彎下腰行了一禮:“請諸位放心,科舉公平與帝王威儀絕不會被任何人踩在腳下踐踏。如今陛下已經決定由四部同審此案,我相信四部能還我清白,還天下士子一個朗朗清明的科舉!”</br> “在此之前,還請諸位耐心等待!”</br> 三人畢竟已經被康元帝禁足,出了宮門后,很快就分道揚鑣,各自回了府邸。</br> 密八早已在親王府門口恭候多時,他上前附耳道:“事情果然不出副閣主所料,陳雙和梁平已經畏罪自盡,屬下趕到時只有陳雙還存著一口氣,現在已經派人去搶救他了。那位大夫暗地里是我們密閣的人,在此期間,他會盡量保住陳雙的性命?!?lt;/br> “好。你去請示閣主,請閣主派些人潛伏在周圍,如果有人鋌而走險來殺陳雙,直接抓起來嚴刑拷打,死活不論,我只要他們的證詞。”說這話時,衡玉語氣溫和,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般。</br> 密八瞬間知道行事的分寸了。</br> 待密八悄然離開,衡玉慢悠悠進了府里,琢磨著下一步該做些什么。</br> 至于康元帝所說的禁足和不允許她插手此事?</br> 只要不被人抓住馬腳,她就不算是違背圣旨。</br> 有些事情只要是做了,就必然會露出蛛絲馬跡。</br> 當天晚上,有禮部官員被查出不妥。密閣順藤摸瓜,發現這位官員的獨子不見蹤跡,并且從他府中地窖里被挖出百兩黃金。</br> 第二日,有死士前去刺殺陳雙,被早有準備的密閣密探制服,并且扳了他們的下顎,防止這些死士服毒自盡。</br> 又數日,陳雙被大理寺查出不妥。</br> 他也從病沉中昏昏轉醒,在密閣的連番審問之下,陳雙最終交代他不是聽到梁平的醉酒之言才知道梁平作弊,而是有人將此事透露給他,并且給了他一千兩要他去大理寺擊鼓鳴冤。</br> 沒過多久,密閣查出除了梁平外,還有三位舉人同樣通過一些秘密途徑,提前得到了科舉試題。</br> 這個消息一出來,更是引得眾人嘩然。</br> 有康元帝親自坐鎮,暗地里的魑魅魍魎都不敢鬧出什么太大的動靜,更不敢推波助瀾。</br> 大半個月后,康元十九年的科舉舞弊案終于徹底落下帷幕。</br> 擔任本次主考官的官員被貶出京,禮部尚書罰俸一年,禮部左侍郎有監管不力之責,同樣被貶出京,禮部多位官員被下了天牢,盜取科舉題目、販賣科舉題目的那些官員更是直接被夷了三族。</br> 只是,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話,會發現擔任本次主考官的官員與太子素有舊怨,而禮部尚書、禮部左侍郎等人的政見也素來與太子不合。</br> “這一步棋下得可真好。”</br> 午后,衡玉和密閣閣主坐在庭院里下棋。</br> 她將一枚白子放到棋盤上,悠悠出聲,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夸自己還是在夸太子。</br> 密閣閣主宋驍看著衡玉將三個棋子取走,微微一笑:“一石三鳥之計,的確下得好?!?lt;/br> 太子這個計策,粗粗來看,是想要廢掉云成弦。</br> 但走到現在這一步,已經能看出來他想要的是什么了。</br> 除了想要廢掉云成弦外,他還想要讓擔任主考官的官員、禮部左侍郎被調出京城,這樣一來,帝都可以一次性空出兩個官職。太子想要他的人坐上這兩個官職。</br> 衡玉繼續下棋:“可惜我沒有成人之美的美德?!?lt;/br> 那兩個官職,落到哪個黨派手里都可以。</br> 唯獨太子那一派,什么都別想撈著。</br> 他們忙里忙外算計了好幾個月,到頭來,只配為其他人做嫁衣。</br> “看來你都安排好了?”宋驍笑容加深。</br> 衡玉輕聲道:“都安排好了。我給太傅一系賣了人情,表示會助他的人得到那兩個官職?!彼@些天可沒有閑著。</br> 下完棋后,衡玉起身告辭,離開密閣本部。</br> 天下又下起秋雨來。</br> 衡玉微微抬起傘沿,看著那黑沉沉的天色:“這帝都啊……還真是風起云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