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與老夫人上了周氏的馬車,謝曄和謝晧上了老夫人的馬車,兩輛馬車在極其沉默的氣氛里朝謝國公府駛去。</br> 踏入府門后,眾人忽然覺得今日謝國公府似乎與往日不太一樣。</br> 路還是那條路，樹還是那些樹，只是路過的下人們臉上笑呵呵的,帶得府中的氣氛都歡快了不少。</br> 今日大家在小吃街撞見,各有各的心虛,都選擇閉口不提這事兒。</br> 周氏和老夫人在馬車上一句話沒說,進了府里總算自在了不少。她跟在老夫人身旁，越看越覺得府里哪里不對勁兒，隨便攔了個下人問：“今日是怎么回事,府上有喜事？”</br> 下人恭敬答道：“回二夫人的話，三夫人說明日是中秋，今日發了賞銀?！?lt;/br> 周氏點頭，下人得了賞，高興也正常。</br> 她正準備走，又聽下人接著說：“三夫人還說，明日不當值的可以回家同家人一道過中秋。”</br> 周氏一愣，低頭見到下人手里拿的包袱，才恍然大悟他這般高興原來不是為了賞銀，而是可以回家與親人團聚。</br> 她心中一時有些不是滋味兒，點頭讓下人離開,隨著老夫人往正院走去。</br> 走進內院,一抬頭,頓時被滿樹的花燈晃了眼。</br> 謝國公府夜間燈籠一直很亮，但從未像今日這般?；羰綐臃倍?，燈紙很薄，讓花燈有種玲瓏剔透的明亮。白亮的光給樹梢染上暖色，在地面散成團團朦朧的光暈。一路走，一路被花燈的光暈籠罩，各色花燈旋轉著、晃動著，交織出迷離朦朧的光影世界。</br> 周氏下意識順著花燈的指引往前走，一路的花燈宮燈看得她眼花繚亂。</br> 朦朧的光影看久了讓人有種脫離凡塵的孤寂感，外院下人們正熱熱鬧鬧地歸家，內院便顯得極其安靜，周氏緩步朝前走去，心頭空落落的，落腳也顯得飄然。</br> 她頓住腳步，回身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和老夫人走散了。</br> 估計是她看迷了眼，悶著腦袋順著花燈走了吧。</br> 最后看一眼繁復明亮的花燈，她垂下頭，準備轉身往二房去。</br> 忽然，一陣歡快的聲音響起。</br> “你幫我扶一下?！?lt;/br> 她順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看去，就見著兩個丫鬟圍著姜舒窈打轉，姜舒窈提著裙子，似乎要往木梯上爬。</br> 謝珣跟在后面，無奈極了：“讓丫鬟掛吧，你都掛了這么多了，還沒過癮嗎？”</br> 姜舒窈在丫鬟膽戰心驚中爬上木梯，假意生氣地回頭道：“怎么，我掛的不好看嗎？”</br> 謝珣在木梯下張著手臂，一邊護著，一邊弱弱道：“好看是好看的，可……你不覺得太多了嗎？滿府都是?！?lt;/br> 姜舒窈接過丫鬟手里的花燈，墊著腳準備掛到藤條上，一轉頭，和周氏的目光對上了。</br> 謝珣提心吊膽地在木梯下看著，見她動作停住，連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你小心點，別摔著了。”</br> 姜舒窈沒有理會他，面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對遠處的周氏揮揮手：“二嫂！”</br> 謝珣嚇了一跳，差點沒忍住把姜舒窈從梯子上拽下來：“不是叫你小心嗎？”</br> 姜舒窈把燈籠遞回給丫鬟，裙子一拎，猛地從木梯上跳下來。</br> 謝珣見狀連忙伸手去護，氣得要跺腳了。</br> 丫鬟們都很無奈，小姐爬得那么低，也就半人高，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br> 見姜舒窈落地落穩以后，謝珣松了口氣，這才轉身朝這邊看來，頓時換了個人般，鎮定從容地向周氏打招呼：“二嫂?！?lt;/br> 他打招呼的同時，姜舒窈已經拎著裙子朝周氏跑過來了。</br> “二嫂，快，跟我來?！彼苓^來，眼里映照著揉碎了的燈火，粲然明亮，笑著拽住周氏的手腕，“我去二房找你，她們說你還沒回來。你今天怎么回來這么遲呀？”</br> 那顆空落落的心一瞬間落到了實處，將她從如夢似幻的燈火中拉回了人世間。</br> 她沒有防備，被姜舒窈拉得踉蹌了一下。</br> 姜舒窈連忙回頭，周氏輕笑出聲。</br> “二嫂？”周氏突然笑了起來，姜舒窈一頭霧水。</br> 周氏卻只是笑著不答話。</br> 姜舒窈雖然不解，但也沒有細問，拉著她往前走：“我把配料都準備好了，今夜咱們就包著月餅賞月吧。雖然明日才是十五，但今日的月亮就已經很滿了?！?lt;/br> 周氏朝天空看去，這才發現月光如此明亮，足以壓下府里的花燈。</br> “明日中秋，白日咱們去教小吃街的人做月餅，晚上回來吃月餅賞月，你看如何？”</br> 周氏點頭應下：“我和你娘還未商議出具體的法子賣月餅，白日做了，晚上賣來得及嗎？”</br> 姜舒窈不解道：“我沒打算賣月餅呀。月餅用料費，甜味重，平素里發了工錢，她們舍不得買糖吃，所以明日大家一起做了后就分一分，一人得幾塊，拿回去與家里人分享?！彼凉M眼笑意，“以月餅相饋，取中秋團圓之意。咱們啊，就吃個吉利，不賺錢?！?lt;/br> 周氏微怔，姜舒窈牽著她到了院里。</br> 寬敞的院里放著各種桌椅，桌子有高有矮，上面擺滿了碗盤，最大的那張桌子上還擺著一張寬大的案板。</br> 姜舒窈道：“我把食材都準備好了，咱們凈手以后一起來做月餅吧。”她說完才發覺自己只顧著熱鬧了，忘了問周氏的意見，“二嫂今晚有事嗎？如果有事的話就算了。”</br> “我能有什么事兒？”周氏搖頭笑道，隨姜舒窈一同去凈手。</br> 回來以后，兩人便擠到一堆桌子里面開始做月餅。</br> 姜舒窈將旁邊的大木盆端來放到桌案上，里面盛著堆成了尖尖小山的面粉。倒入油、蜂蜜和砂糖攪拌均勻，面粉成了嫩黃色的碎末以后便可以上手了。</br> 加了油和蜂蜜的面粉揉起來滑軟，手上得用力，慢慢地將散開的碎末揉成團狀。這種“體力活”周氏一向是搶著干的，她擠走姜舒窈，搶過揉面的活計。</br> 無論是揉面或是看人揉面，對姜舒窈來講都是很解壓的事情。</br> 周氏揉面不像姜舒窈那般喜歡用身子的力量壓，她手臂的力量足夠，看上去十分輕巧，面粉在她手下似能聽懂話一下，沒過多會兒就揉成了光滑的面團。</br> 面團表面金黃，泛著油潤的光澤，軟滑如玉，看著就賞心悅目。</br> 姜舒窈看著差不多了，便道：“可以了，放在一邊等上一會兒。”</br> 周氏便歇了功夫，轉身再次凈手去了。</br> 謝珣在旁邊瞧著熱鬧，道：“糕點的皮兒都是這樣做的嗎？”</br> 姜舒窈道：“當然不會是千篇一律的做法?！?lt;/br> 謝珣點頭，望著桌上琳瑯滿目的餡料，問道：“那餡兒呢，今日做什么餡兒？”</br> “有棗泥、豆沙餡的甜口月餅，還有肉松、蛋黃餡、云腿的咸口月餅，這個碗里裝的是蓮蓉，由蓮子、白糖、油做成的餡料。這些碗里的是核桃仁、杏仁、花生仁、瓜子仁、芝麻仁，等會兒把它們混合在一起切成碎丁，加糖調制，做出的月餅叫五仁月餅，不過有些人不喜歡吃，但我覺得味道挺好的?！?lt;/br> “五仁？”謝珣點頭道，“這個叫法我喜歡。仁、義、禮、智、信，聽著討喜。”</br> 姜舒窈笑他：“那等會兒做出來你可得吃完一整塊兒。”</br> 謝珣道：“自然?！彼钢硪粡堊雷?，繼續好奇地問，“那這些又是什么？”</br> 姜舒窈便一個一個認給他：“這是桂花，這是青梅，這是山楂糕、糖桔皮、冬瓜糖——吃過沒？要不要嘗嘗？”</br> 謝珣怎么可能不答應，他自然地張開嘴，等著姜舒窈投喂。</br> 此處沒有多余的筷子，姜舒窈又洗過手，便直接上手拈起一塊兒放到他嘴里。</br> 謝珣背著手在桌子跟前站著，一邊嚼一邊點頭：“真甜。嗯，不錯?！?lt;/br> 姜舒窈被他冷著一張臉饞糖的模樣逗笑了：“好多人討厭冬瓜糖呢。”</br> 謝珣蹙眉，十分迷惑：“這些人怎么什么都討厭？真是挑剔?！彼f完，品品嘴里留下的甜味，“再來一根。”</br> 姜舒窈便又拈了一塊兒塞他嘴里。</br> 他虛了虛眼，很滿意冬瓜糖的甜度。</br> 周氏洗完手過來時，就見到姜舒窈給謝珣喂糖的模樣，看著謝珣那饞嘴的姿態，一時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她認識的那個冷臉小叔子。</br> 她站在拐角處捂著嘴偷笑，決定在這兒多站一會兒，等他們小兩口再甜蜜一會兒。</br> 可惜她的姨母笑還未正式升起，就被身后傳來的聲音打斷了。</br> “二弟妹，我總算是找著你了?！毙焓蠌耐饷骘L風火火地走過來，實在是不像她。</br> 她身后跟著灰頭土臉的謝曄和謝晧，謝理小心翼翼地勸著什么，尾巴上綴著短腿雙胞胎，一臉看好戲的樣子。</br> “大嫂？”周氏有些驚訝，“你這是怎么了？”</br> 徐氏今日著實是動了怒火，剛才謝曄謝晧滿臉傷回來，她嚇得差點沒摔碎了瓷杯，還未來得及細問，就聽老夫人身邊的嬤嬤道明了他們受傷的緣由。嬤嬤說的委婉，但徐氏三言兩語間就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br> 自己兩個兒子居然去河邊約架了，打完架以后，還伙同書院同窗一起欺負錢尚書家的兒子，讓他去小吃街給他們買吃食。</br> 徐氏是一個很稱職的母親，對書院里的紛爭也有所了解，知道錢尚書兒子是書院里學問最好的，可能因此有些自視甚高，與謝曄他們不太對付。但徐氏從小教導他們君子言行，送他們去最好的書院念書，出了事兒他們居然選擇用約架的法子解決，實在是讓她怒火中燒。</br> 偏偏謝曄和謝晧覺得自個兒冤枉，不斷頂嘴：“母親您可冤枉我們了，約架是錢竹子，咳，錢修竹提出來的，也是他們說輸了的那方要答應另一方一個要求，愿賭服輸，他們輸了，我們讓他們請客怎么就叫欺負人了？”</br> 徐氏可以接受兒子犯了錯，但不能接受兒子連自己錯在哪兒都不知道還要強行辯解。</br> 她一向溫婉端莊，但這次直接被氣到讓人動家法。謝理聽聞此事后立馬趕過去，幾番勸說勉強攔下。</br> 謝曄和謝晧見徐氏如此生氣，他們自己也委屈的要命：“母親您這是不分是非，我們又沒撒謊，不信您問二叔母去！”</br> 徐氏聽到“二叔母”三個字懵了一瞬，眨眼間便想明白了，周氏可不是在小吃街忙活嘛。合著兒子學著京城紈绔打架欺負人就算了，還在周氏跟前丟人現眼了？</br> 她氣不打一處來：“好，我這就去問她。哼，你以為她會像你爹一樣護著你們嗎？若是二弟妹說你們撒謊，那你們這一個月都給我跪祠堂去?！?lt;/br> 于是徐氏便拖著一大家子到了三房，有了現在的一幕。</br> 周氏見徐氏的面色像是氣壞了的模樣，訝異道：“你這是怎么了，氣成這樣？我嫁過來后就沒見你紅過臉兒，真是稀奇。”</br> 兩人多年爭鋒相對慣了，明明無意嘲諷，但一時還真改不了一開口就綿里藏針的勁兒。</br> 謝曄謝晧爭辯時徐氏沒歇火，謝理溫聲勸導時徐氏沒歇火，這么長的路走過來徐氏沒歇火，周氏一開口，她竟破天荒的歇了火兒。</br> 她順順氣，道：“有件事想要問你?！?lt;/br> 這邊的動靜引起了姜舒窈和謝珣的注意，姜舒窈見到大房一家子十分驚喜：“大嫂怎么過來了？你們快進來，有什么進來說呀！”正巧熱鬧了。</br> 周氏聽姜舒窈這么說，便跟著道：“有什么問的，進來再問吧。”</br> 徐氏無法，只能進了三房內院。</br> 一進院子就被打了岔，這滿院擺的桌子碗盆的是要做什么？</br> “大嫂你來的正巧，我和二嫂正打算做月餅呢。”她看著雙胞胎，對他們招招手，“你們也來啦，我還說做完給你們送過去呢，現在好了，你們自個兒來做，自己動手做的更好吃?！?lt;/br> 雙胞胎知道徐氏在生氣，所以即使姜舒窈招呼了他們，他們也不敢太跳，瞟著徐氏的臉色猶豫要不要過去。</br> 徐氏氣被打散了，火氣也不那么大了，見雙胞胎這副模樣，又好氣又好笑道：“你們三叔母叫你們過去呢，去吧?！?lt;/br> 雙胞胎連忙蹦蹦跳跳往姜舒窈那邊撲過去了。</br> 徐氏這才轉頭問周氏：“二弟妹，不知你是否清楚我兒在小吃街欺負同窗之事？”</br> 周氏就知道徐氏不會放過他們兩個，本來她打算揪著兩人去見徐氏的，但撞見了老夫人，回來又暈乎乎地走了神，這事兒就這么忘了。</br> “自然，還是我當時把他們倆拎出來的?！?lt;/br> 徐氏有些尷尬，看了一眼兩個蔫頭耷腦的兒子，道：“那你可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br> 周氏正要回話，姜舒窈又插嘴了：“二嫂你在那邊說什么呀？面團醒好了，過來包月餅吧。大嫂也來！”</br> 周氏回頭喊了一聲“好”，一邊往前走一邊對徐氏說：“具體的我不太清楚，讓人打聽后約摸知道了來龍去脈?！?lt;/br> 她往姜舒窈那邊走，徐氏只好跟著。</br> “聽說是鄉試時他倆帶的吃食太香，饞得錢家小子沒答好，估計得不了解元了。錢家小子心不平氣不順地約了架，然后輸了，愿賭服輸，就去小吃街給他們買了一條街的吃食?！?lt;/br> 謝晧糾正道：“半條街，還沒吃完呢……”被徐氏一個眼刀掃過，閉了嘴。</br> 謝曄道：“母親，您現在可知道了吧，我和二弟并未說謊。”</br> 徐氏冷笑：“所以呢？此事本可以好好解決，你們非要應了他的約架，好的不學學些紈绔子弟的做派，還有理了？”</br> 這事兒確實是他倆做的不對，他嘟囔了幾個字，蔫蔫地垂頭。</br> 周氏說完了以后，便過姜舒窈那邊準備包月餅了。</br> 姜舒窈取了刀準備剁五仁，見他們說完了，便想讓他們一起過來挑餡包月餅，結果這才看到兩個大侄子滿臉的傷，衣裳也是灰撲撲的。</br> 她小聲問周氏：“他們怎么了？”</br> 周氏習以為常地道：“打了個架?！?lt;/br> 姜舒窈也沒覺得此事多嚴重，雖然二人已經到了科舉的年紀，但本質來說還是心性不成熟的少年，打打鬧鬧的太正常了。</br> 但徐氏顯然不這么認為，她厲聲說了些什么，謝曄謝晧驚訝地抬頭，然后不甘心地垂頭生著悶氣。</br> 中國式四大寬容定律有言：“來都來了”、“都不容易”、“大過節的”、“還是孩子”。</br> 所以姜舒窈自然是要勸一勸的，她放下手里的事走過去：“大嫂，大過節的，何苦生氣？”雖然明日才是中秋，但也勉強算過節了。</br> 徐氏心里也苦悶著呢：“誰想和他們置氣呀，可他們……”</br> 姜舒窈朝謝曄謝晧身上看去，離得近了，這才看清楚他們的傷，驚道：“怎么傷成這樣？”一個眼睛烏青，一個嘴角撕裂，灰頭土臉的，一看就是還沒有上藥。</br> 她忘了問緣由了，連忙對謝珣喊道：“伯淵，你去把房里的藥箱取來，就在床尾的柜子上?！比缓筠D頭對徐氏道，“大嫂，他倆傷成這樣，先上藥再說吧。還有這身衣裳，又臟又破的，趕緊先換了再說?！?lt;/br> 徐氏只是道：“受了傷才能長記性?！?lt;/br> 姜舒窈知道徐氏是個外表溫婉其實內里很強硬的人，便也不勸了，自顧自地把謝曄謝晧往東廂房帶：“走吧，先把臉上的傷處理了。身上沒受傷吧？”</br> 謝曄和謝晧本來還擰著股勁兒，傷口疼也不吭聲，聽姜舒窈這么一問，突然就酸了鼻子：“沒有，最多是些淤青?！?lt;/br> 姜舒窈開玩笑道：“打人不打臉，他們下手可真狠吶。”</br> 謝曄和謝晧有些驚訝于姜舒窈的態度，本來憋著氣和徐氏爭辯，并未覺得自己有什么錯處，但姜舒窈這么不問緣由，先是關心他們傷口，又是開玩笑的口氣談起這件事，他們莫名其妙地就歇了勁兒，開始反思自己的錯處了。</br> 謝曄嘟囔道：“他們也沒討著好……不過誰知道他們下手這么狠，說是河邊約架，我和朋友們都以為他們鬧著玩兒的，結果一去卻是下了狠手打。”所以他們才沒忍住打了回去，而且贏了還非要把這口氣討回來不可。</br> 謝珣把藥箱找到了，看到他們臉上的傷同樣十分驚訝，一邊開藥箱拿藥，一邊問：“怎么回事？”</br> 謝曄和謝晧很怕謝珣，不敢像在徐氏面前那樣擰著勁兒，乖順地低頭把事情復述了一遍。</br> 說完以后，偷偷瞟了一眼謝珣，見他面沉如水，立刻戰戰兢兢的，比徐氏發火時還要害怕。</br> 謝珣在他們對面坐下，冷聲開口：“你們的功夫怎么這么差？”</br> 謝曄和謝晧都準備挨批了，卻沒成想聽到這樣的話，瞪大眼抬頭看謝珣。</br> 謝珣蹙眉，神色愈發冷了：“怎么，不服？就算大哥沒有讓你們拜師學武，也不至于一點兒功夫也不學，被人打成這樣吧。”</br> 他們啞然，震驚到不知說些什么才好。</br> 姜舒窈打了盆水過來，一見這場景就猜到了發生了什么，估計又是兩個被謝珣冷臉迷惑的人。她憋著笑，擰干帕子：“先把臉上的灰擦擦?！?lt;/br> 謝曄和謝晧連忙接過，胡亂在臉上一抹，疼得齜牙咧嘴。</br> 徐氏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見狀也生不起氣來了，無奈地嘆了口氣。</br> 姜舒窈知道這個時候可以勸了，走過去道：“大嫂，他們雖有錯，但也太正常不過了，不至于受罰吧?！?lt;/br> 徐氏沒說話。</br> 姜舒窈便把謝曄說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話復述給徐氏聽：“這個年紀的人，哪能受的住這些氣。再說了，也就這幾年能這樣了，你呀就忍忍吧，再過幾年……”她用下巴點點換了個位置冷臉給謝曄上藥的謝珣，“喏，就會變成那個模樣了?！?lt;/br> 話音落，沒輕沒重的謝珣把謝曄弄得倒抽氣，但有苦不敢言，叫嚷到了喉嚨咬唇忍住了。</br> 徐氏被姜舒窈的話逗笑了，哭笑不得：“哪有人這么說自己夫君的？”</br> “我可什么都沒說。”姜舒窈笑道，“我只是覺得，他們這樣正是這個年紀會做的事，大嫂不要要求太嚴格啦?！?lt;/br> 徐氏搖搖頭，氣徹底沒了：“罷了?！?lt;/br> 姜舒窈見狀連忙另起了個話題：“大嫂留下包月餅吧，有很多甜口的?！?lt;/br> 徐氏揉揉額角：“不了，今日阿昭阿曜還未背功課給我聽，我……”說到這兒，被姜舒窈盯得說不下去了。</br> “大嫂，不說別的日子，至少今日就別嚴壓著孩子們了?！?lt;/br> 徐氏苦笑道：“我也是望他們成材?！?lt;/br> “我知道?！苯骜号呐男焓系氖郑安贿^還是要注意度嘛。”</br> 她帶著徐氏往院里走，雙胞胎已經跟著周氏做起了月餅。</br> 他們個子矮，得站在板凳上才能夠著桌案。</br> 周氏手里托著嫩黃色的面團，按壓成餅狀，將豆沙餡兒放在中央，然后緩慢地將餅皮裹起，慢慢地將豆沙餡包好。</br> 雙胞胎聚精會神地盯著，眼睛張大，圓圓亮亮的，看著乖巧極了。</br> “看懂了嗎？”周氏把做好的團揉成光滑的球，托到手心上給雙胞胎看。</br> 雙胞胎點點頭：“看懂了。”</br> 周氏解說道：“接下來就是上模了?！?lt;/br> 雙胞胎站在板凳上，眨著眼，聽得十分認真。</br> 徐氏見到這一幕，忽然有些心軟，或許她真的對孩子太嚴了些，是該松松了。</br> 姜舒窈將裝著模具的盆拿過來放到桌上：“選花紋吧。有花的，草的，寫字的，每個都不一樣。”她一邊拿一邊道，“哦，對了，還有這個，我讓匠人刻了兔子和老虎，本來覺得會很可愛，沒想到看著有些嚇人。”</br> 他們嘰嘰喳喳地商量起了用什么模具，徐氏在旁邊看著，嘴角不自覺地掛起了笑。</br> 謝理悄悄靠過來：“夫人不氣了？”</br> 徐氏道：“你也嫌我對孩子太嚴了嗎？”</br> “哪兒會?！敝x理握住她的手，溫言道，“愛之深責之切，夫人將四個孩子教養的很好。”</br> 這時姜舒窈從盆里拿了個很大的模具，揚起聲音道：“這個是你們三叔寫的字，我覺得好看，便讓人拓下來做成了模具。做個大月餅印這個，一定很好看?！?lt;/br> 謝珣剛好給謝曄謝晧上完藥從廂房出來，聽到姜舒窈的話，帶著點羞惱：“都說了不要用那張了，寫得不算好。”</br> “我覺得很好啊?！彼Φ溃疤交ɡ傻淖终O，怎么會不好？”</br> 雖然她在調侃，但謝珣還是很受用，抿著嘴壓下笑意以防被小輩看見，走過來道：“那自己印了就行，不要印了月餅送給別人。”</br> 姜舒窈道：“我還想明日拿到小吃街去呢，拓別人的字印到月餅上不太好吧?！?lt;/br> 謝珣立馬不舒服了：“你是真覺得我的字好看，還是因為用我的字比較方便？”</br> 姜舒窈趕緊哄道：“當然是真心實意覺得好看的，特別好看，別人的都比不上，明日拿過去讓母親看看她女婿的字有多好看?！?lt;/br> 謝珣忍不住了，嘴角翹了起來，故作矜持地嘟囔道：“好了好了，我才不信你呢?！?lt;/br> 謝曄和謝晧看到謝珣的表情，對視一眼，掩面偷笑，卻忘了嘴角還有傷，一咧嘴，疼得倒抽氣。</br> 三房這邊熱鬧著，壽寧堂卻格外冷清。</br> 老夫人拆了發髻后，坐在銅鏡前遲遲沒有動作。</br> 她年紀大了，時不時的就愛出神，嬤嬤習以為常，提醒道：“老夫人？”</br> 老夫人回神，問道：“大房那邊怎么樣了？”</br> 嬤嬤道：“大夫人與大少爺二少爺生了口角，找二夫人講理去了，不過二夫人在三房院子里，所以他們都去了三房院子。剛才打聽的人回來了，說是最后沒有吵起來，大家聚在院子里面和和樂樂地做起了糕點?！?lt;/br> “做糕點？”</br> 嬤嬤笑道：“是呀，您說奇不奇怪，大晚上的，全府的老爺夫人少爺們湊一塊兒做糕點……”說到這，看到銅鏡里老夫人的面色，立馬住了嘴。</br> 老夫人從銅鏡里看到了她的反應，將木梳放下，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我可有罰過你？”</br> 嬤嬤一驚，連忙搖頭道：“老夫人仁善，自是沒有的?！?lt;/br> “那你為何如此怕我？”</br> 嬤嬤啞然。她是陪嫁丫頭，自小就跟著老夫人，老夫人未出嫁前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大家閨秀，行止挑不出半分錯處，所以她們這些跟著的丫鬟自然也是要嚴遵規矩的，生怕落了不是。等到老夫人嫁人以后，為了在婆母面前掙表現，為了在京城主母面前掙面子，她的規矩更嚴了。老夫人確實是做到了，年輕時受了太皇太后的夸贊，成為京中主母紛紛效仿的對象，年歲大了后更是京中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主子一輩子這么嚴待自己，做丫鬟的自然不敢松懈毫分。</br> 老夫人起身，嬤嬤連忙扶住她。</br>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涼風卷入屋內。</br> 圓月皎潔，明亮的月光撒入屋內，清清冷冷的，更顯孤寂。</br> “我很不喜歡節日?！崩戏蛉说馈?lt;/br> 嬤嬤很少聽老夫人說這些話，連忙將頭垂下。</br> 老夫人盯著那輪圓月，似乎陷入了回憶，輕聲道：“待字閨中時不喜歡，嫁人后更不喜歡。嫁人前要與家中姐妹們斗氣比拼，歇不了氣，嫁人后要忙著操持宴席，打理中饋，累極了回來沒力氣討好國公爺，只能看著他去別院歇下……”</br> 幾十年來，嬤嬤頭一回聽老夫人說這些話，連忙打斷道：“老夫人。”</br> 老夫人搖搖頭：“多大的年歲了，早就不在乎這些了。”她臉上透出迷茫的神色，“我一直以為我不喜熱鬧，要不是為何我總是厭惡每個節日？所以你看我吃齋念佛，把壽寧堂弄得清清凈凈的，恨不得一絲熱鬧也不沾。但近些時日我才發現，我似乎想岔了?！?lt;/br> 她合上窗戶，月光依舊灑了進來，照得滿地銀霜。</br> “我不是不喜熱鬧，我是不喜空蕩蕩的熱鬧，尤其是熱鬧散場后，那份孤寂冷清真是讓人喘不過氣來?！彼従彽赝策呑呷ィ坝讜r熱鬧散場后，回到房里母親要訓我哪里做的不對，留我一人面壁反思；嫁人后熱鬧散場了，回到房里依舊是冷冷清清一片，別院的燈火倒是亮堂得很；老了之后，外面鞭炮齊鳴、人人笑鬧，只有我這兒空無一人，小輩拜見后跟逃似的就跑了?！?lt;/br> “有時候我在想，若是我當年生在尋常人家，如今只是個苦命的婆子，會不會像胡大娘那般，有個貼心乖巧的外孫女，祖孫倆相依為命，日子雖苦，卻也讓路過的高高在上國公夫人羨慕的緊?！?lt;/br> 嬤嬤心中難受，握住老夫人的手，什么勸慰的話也說不出來。</br> 老夫人只是笑笑，抽出手：“做的什么表情？我只是說說罷了，你看我現在高床軟臥，上床睡覺也有人伺候，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彼]上眼睛，輕聲道：“老三媳婦兒不是說明日不當值的可以歸家嗎，你明日也回去吧，這些年來一直留著你陪我，居然未曾想過節日放你歸家。我連這點兒也沒想到，真是有愧于你。”</br> 嬤嬤搖搖頭：“老夫人說的什么話呀……”她抬頭，見老夫人已經閉了眼，便止住了話頭，悄聲退下。</br> 壽寧堂的主人睡下了，三房這邊卻依舊熱鬧著。</br> 姜舒窈和大房幾個孩子一起壓月餅，徐氏和周氏負責揉餅，謝珣和謝理負責偷吃餡料，一群人很快做了一大盤月餅出來。</br> 周氏挑戰將月餅做成皮薄餡大的模樣，跟手里的五仁餡別上了勁兒，這邊皮包好了，那邊餡兒又露了出來，做個月餅硬是做得咬牙切齒。</br> 徐氏哭笑不得，見周氏鬢發垂了下來，用未碰過油面的小拇指為她挑到耳后。</br> 剛剛挑過去，動作就僵住了。</br> 周氏不解，抬頭看她。</br> 徐氏往遠門那邊看了一眼，周氏便轉頭看去，發現謝瑯站在院門，似乎是想進來。</br> 她立刻黑了臉。</br> “他過來干嘛，掃興?！敝苁系?。</br> 徐氏卻有些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道：“他應是有話對你說?！?lt;/br> 周氏詫異地看向徐氏。她與謝瑯這事，徐氏雖未說過什么，但其實一直站在她這邊兒的，今日怎么改了態度？</br> 徐氏道：“你要不……過去和他聊聊吧?！?lt;/br> 周氏放下手里的面團，皺眉看著徐氏。</br> 徐氏嘆氣：“你信我一次，他有要事對你講?！?lt;/br> 周氏不想見謝瑯，但徐氏這么說了，她也不想為此和徐氏慪氣，便用干布擦了擦手，往院門走去。</br> 謝瑯見她過來，有些開心，但很快壓住了：“我有事對你講，咱們能找個地兒放坐下談談嗎？”</br> 周氏不耐道：“還沒聊夠嗎？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些廢話?！?lt;/br> 謝瑯面帶苦笑：“我保證，這是咱們最后一次談話了?！?lt;/br> 周氏擺擺手，踏出院門：“行吧，這是你說的，今日一過，往后別來煩我。”</br> 謝瑯腳步一僵，臉上的苦笑也掛不住了。</br> 二人在附近的亭里坐下，周氏剛剛坐下就道：“說吧，我還要趕著回去做月餅呢?！?lt;/br> 若是可以，謝瑯很想問問她最近如何，但他明白周氏聽了這些只會不耐煩地走掉。</br> 于是他只能跳過那些憋了很久的話，從懷里掏出兩樣東西，放在石桌上。</br> 周氏皺眉看他。</br> 他將石桌上的冊子推到周氏面前。</br> “這是什么？”周氏遲疑地伸手，拿起上面的那張薄紙。</br> 展開一看，她臉上不耐的神情頓時破碎，只剩下驚訝。</br> 她瞪大眼看向謝瑯，見他點頭，再次將目光挪回到薄紙上。</br> “放妻書”三字十分乍眼。</br> 或許只有在她震驚之時，他才能有機會說些話吧。謝瑯心中苦澀，沒想到他會有一天連與她講話都要費勁心思找機會。他道：“這些年，是我愧對了你。我虧欠你良多，認錯也好道歉也罷，說再多都無法彌補。”</br> 周氏將紙合上，有種塵埃落定的不真實感。</br> 謝瑯卻不敢看她的眼，他將冊子推到周氏面前，這回不用說什么，周氏便主動拿起來打開看。</br> “敕牒？”周氏一目十行看完冊子里的字句，難以置信地問，“青州……你、你要去青州？”青州是漠北最荒涼的地方。</br> “是?！敝x瑯抬頭看她，此刻的笑容終于不再苦澀，“我已與阿笙商議過了，她說她愿意跟著我前去上任，困于京中她永遠看不到書本里記載的大漠孤煙，也體味不到不同的風土人情，她很想去漠北看看，到時候我會將她送到周家，她若是想我了，也可以讓人送她來青州見我。”</br> 周氏一時太過于驚訝，遲遲沒有反應過來：“等等，青州知府與你現在的官職比起來，是貶官且外放，你犯什么事兒了？”</br> 謝瑯輕笑一聲，她這種迷糊的時候，似乎又回到了初見時的模樣。</br> “這是我向圣上求來的。”謝瑯面上的笑意散去，“年后赴任，你可以跟著我去，也可以早一些過去，說是和離也好，繼續以我的夫人身份行事也好，全在你?！?lt;/br> 周氏放下敕牒，腦子里亂亂的，不知道如何回話。</br> “你想回漠北，但心有顧慮不能離去，現在不必了。阿笙會跟著我過去，你也可以不必因顧慮身份而束手束腳，當然，若是和離之婦行事不方便，便不必對人提及我們已經和離?！?lt;/br> 見周氏抬眼看他，謝瑯自嘲地笑道：“你放心，我既然給了你放妻書，便不會再糾纏。”這話說出口后，他自己心中也釋然了不少，“若影，你不必擔心我有什么謀劃，若是成親后的我讓你信不過，請念及成親前的我，放心大膽地歸家吧。”</br> “歸家”二字忽然讓周氏鼻子一酸，她強壓下淚意，甩開繁雜的思緒，道：“你不必為了我請求調任?！?lt;/br> 謝瑯笑了出來：“不僅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lt;/br> 今夜結束以后，可能二人再也不能面對面地坐著談話了。謝瑯喉結滾動，壓下心中酸楚，盡量讓自己顯得得體一些：“我這輩子都過得順風順水的，家境才學樣樣都好順意，唯一遇到的波折，就是去漠北游歷時遇到了你?！?lt;/br> 見周氏要說話，他連忙接上：“你可別急著罵我。我嬌貴慣了，哪怕是游歷，也是吃穿住行樣樣不差，不像三弟那般，跟了個較真的老師，過的跟個苦行僧似的。到了漠北以后，我依舊吃著精細的飯食，睡著綢被軟塌，直到那日街頭遇見你，從此以后，日子被你攪得天翻地覆?！?lt;/br> “漠北之行不過是為了增加點見識，于才學上精進一二罷了。到了漠北，我未曾體會過邊關疾苦，也未曾體會過冬日苦寒，寫出來的詩詞也只是無關痛癢，即便這樣，回京以后還是人人傳頌，得了個大才子的名聲?！敝x珣說完，忍不住搖頭嗤笑。</br> 周氏并未接話，他便繼續說了下去：“我這輩子，生于京城的高門貴族，活在書中的風花雪月，若不是你，可能就這么渾渾噩噩的過了，從未見過世間的另一面是何樣。你帶我喝過烈酒，見過大漠，獵過狼群，看過邊關的明月，拜過將士們的埋骨地……明明給了我機會，我卻沒有抓住，選擇回了京城，領了官職，重新縱情于風花雪月之中。”</br> 周氏不愛他了，但她仍然聽得心中苦楚。</br> “我想，七年前我錯過了，七年后我不該再次錯過了。曾經到漠北我吃的是精細佳肴，如今我便跟著百姓們吃豆飯干饃；曾經我住的是繁華街市，如今我便去最貧苦的地方體察民情?，F在的官職我不用盡全力便能做好，若是我留在這兒，無非就是升官晉職，但卻一輩子踩不到實地，到了青州以后，我可能用盡全力也做不好知府，不過這樣才是人一生該追求的事情，不是嗎？”</br> 周氏悶不吭聲，氣氛有些凝滯。</br> 謝瑯給了她放妻書后，那些優柔寡斷和輾轉發側隨之一道散盡，似乎時光流轉，又做回了曾經那個風度翩翩、無憂無慮的謝二郎：“若影，我并未真正了解男女之情，所學所見的全是書中那些煙花風月、紅袖添香，但我了解真正的友情，你是我一生中最不可或缺的友人，遇見你乃我人生一大幸事，負了你，我很抱歉。”</br> 周氏抬頭：“我不要你的道歉。”</br> 謝瑯笑了出來：“這才是你嘛。”他收了笑，道“你想回漠北的話，就年前回去吧，這樣還能和家里人過個年節，京城這邊我會幫你打理好的，你放心走就是了。早些回去也好，畢竟漠北的吃食實在是難以入口，日后我到了青州，說不定還能沾沾你的光，不用吃那些砂礫干饃了?！?lt;/br> 周氏道：“想得美，青州離周家很遠，吃食傳過去至少也得一兩年?！?lt;/br> 謝瑯道：“我知道?！背允硞鞑贿^去，人也很難見上一面，說不定今日一別，再見之時已是物是人非。</br> 兩人都沒說話了，亭中陷入了難捱的沉默。</br> 謝瑯希望這沉默能多停一會兒，他就能多與她相處一會兒，但事違人愿，周氏吸了口氣，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了。</br> 謝瑯抬頭看她，正巧撞上了她的視線。</br> “你知道你做的這一切我都不會感謝你的吧？”她問。</br> 謝瑯答：“我知道?！?lt;/br> “你也知道我是依舊恨你的吧？”</br> “我知道。”</br> 周氏點了點頭，不帶一絲留念離開了亭子。</br> 謝瑯依舊保持著她離開時的姿勢，枯坐了一會兒。直到風起，他才動了，將石桌上的物件規整好放入袖中。</br> 他抬頭看向天空，今夜的圓月明亮極了，亮得晃人眼，多看幾眼會讓人眼酸。</br> 他對著月亮喃喃道：“你知道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話會讓人記一輩子的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