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兆麟1930年夏天畢業后在奉天郵務管理局工作,父親為他謀的差事,工作穩定,薪水不錯。因為有固定的收入,他跟喬世瑛搬了家,這次租的房子要大一些,更靠近繁華市面,靠近他工作的地方。
他跟喬世瑛的關系是一團死水,偶爾有一點微瀾。他以為在男女關系中,女人最不能久恃的便是容貌,尤其當色相之下是蒼白的靈魂時。言語無味的女人久而久之面目會變得可憎。他不是始亂終棄的人,喬世瑛是他的枷鎖,縛住他令他不能回望。他們像世上所有被平凡日子里的瑣碎消耗了熱情的夫妻一樣,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不喜不悲。
《鸞儔譜》完篇后,他在報上刊載了新的篇章——《山河盟重》,述的是男女之愛、家國情懷。明代詩人謝肇淛說“枕席恩深,山河盟重”,他以“山河盟重”這四字為題,一述戀人間的情深,二述志士對國家山河的承諾,他以為這篇小說無論于文字還是構思上都遠勝于《鸞儔譜》。
可惜,小說刊登后反響平平,不久就被編輯撤下版面了。他轉而把稿子另投給幾家報社,均沒有下文。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里,人人都喜歡看淺薄的文字,喜歡短平快、故弄玄虛的情節,喜歡邪魅狂狷的人物形象,誰還管志士仁人的家國抱負?
普通人連“山河盟重”這四個字都沒聽說過,又如何能解得他文章中的深意呢?普晴一定明白他,普晴肯定喜歡他的新篇!普晴常說著文要有格局跟情懷,不能一味迎合大眾,丟了自己的初衷。只是......他心里嘆一聲。文鸞也喜歡他的新篇,可是妹妹終歸是妹妹,不比紅顏知己。
因著小說不受歡迎,他重操舊業,分撥出一部分精力為報紙撰寫短文。二十年代,《大公報》執全國報界之牛耳,想在《大公報》上發表文章的人比比皆是,他亦不能免俗。崔兆麟把自己以往在各個報刊上發表的文章匯集成冊,連同完篇的《鸞儔譜》一同送給《大公報》在東北的特派記者,懇請斧正。看在崔兆麟在教育廳任職的父親的面上,特派記者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那記者把崔兆麟的文稿放在廁間,打算如廁時隨便看兩眼,然后胡亂掐幾句話打發了公子。他忙得很,不肯為俗物浪費時間。怎知一看之下,居然從夜晚坐到了清晨,直到早晨的曙光透進窗戶才如夢初醒。
記者問崔兆麟手頭可還有什么稿子要發表,崔兆麟抱著試一試的心理把《山河盟重》送給他過目。記者看了大為激賞,說這才是真正的文字,非市面上的俗物可比。記者當即把書稿轉給《大公報》在天津的主編,《山河盟重》隨即在天津《大公報》上連載。開篇之日,主編特意寫了薦文,以示隆重。
崔兆麟得意非凡!
《大公報》在沈陽不發行,他思量再三,把《大公報》上的連載做成剪報寄給葉普晴。“人生難得一知己,推杯換盞話古今”,他將葉普晴引為知己。他惴惴不安又滿懷希望地等待普晴的回信,小女孩最懂他的心思,從此他將不再“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他和普晴雖形離而神合,他們會肝膽相照,惺惺相惜!
他的郵件石沉大海。
崔兆麟不甘心,他再做了些連載的剪報,他是作者,《大公報》每周都會特地寄一次報紙給他。他以工作之便,特意安排一個郵遞員在周日妥為寄送,當天他就收到了回復,退件!
“他家看門的本來已經收件了,家里的小姐恰好從外面回來,看一眼信封上的落款就說家里沒這個人,寄錯了。”郵遞員撓兩下頭。
“哦。”這是與他割席分坐,音問兩絕!崔兆麟悵惘了數日。
周一晚上是崔兆麟給大公報在東北的特派記者送書稿的約定時間。他每周送一次,每次送一周的登載量,稿子會在下一周登出。他其實已經寫完了全篇,將近五十萬字。他不愿意把書稿一次交付給別人,他喜歡自己把持進度。他更喜歡跟記者聊天,聽一聽報界的新鮮事。
早春時節,乍暖還寒,傍晚尤其冷,盡管桃花已經開遍了全城。崔兆麟經過一株盛開的桃樹停下來。葉家的老樹便是桃樹。桃花的花期短,沈城的更短,清明時節來一場雨,武陵春色便紛紛零落了。(因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桃花有“武陵色”的別稱。)
盛開的桃樹下的普晴,他只見過一次。那時的普晴更小,12歲,一團孩子氣。他隨著同學葉廷佐走進葉家的院子,看見女孩在樹下吹簫,貓和狗蹲在一旁。“調皮孩子,非逼著貓狗聽她吹簫。”兄長在妹妹頭上擼一把。
果然,那貓滿臉的不情愿;那狗抗爭的方式則是睡覺,眼皮耷拉著,狗頭枕在前爪上。看見有人來,老貓乘機要溜走,被調皮孩子一把按住,“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百獸率舞。這兩個冥頑不靈的東西!”
“要以樂服貓,不要用強力,孩子!”兄長笑。
他也笑。小女孩紅了臉。
喬世瑛便是現在也不知道“簫韶九成”為何意,他居然為這般淺薄的女人拋了他的小妹妹。
桃樹下駐足凝思的人看見街上挽著臂親親熱熱說話的男女,便要矚目,目送他們遠去。他與喬世瑛已無話可說。如今,他跟她每周行一次房事,固定在周六晚上。他這個年紀,這個頻率似乎很有些低。其他時候,他以各種托辭打消喬世瑛的勃勃興致。
按理說,他該向喬世瑛求婚,可是他不想一錯再錯,深陷泥潭。
若是......若是“前度劉郎今又來”,普晴,你可愿意?
崔兆麟才走到記者住處所在的巷子口,便看見一輛日本軍車停在記者家門口。他心里納悶,《大公報》常以東北問題為言論中心,以期喚起國人注意;記者又一腔正氣,不屑于跟日本人往來,何以......崔兆麟在巷子口站住,他不愿沾染是非。
幾個人撕扯著從門里出來,記者在中間,被人緊緊扭住。那些人穿著便衣,從他們矮小的身量上可以判斷是日本人。記者并不叫喊,崔兆麟離得遠看不真切,他猜記者的嘴被堵住了。崔兆麟目瞪口呆地看著記者被強行塞上車,心里又驚又怕又怒,手心里攢出汗來。
軍車絕塵而去。
崔兆麟在巷子口呆立了半日,慢慢走到記者住所門前。院門大開,視線穿過小小的院落可以看見同樣敞開的房門,他壯起膽子走進去。一地散落的書稿跟文件,還有零星的血跡。他們猖狂到居然非法逮捕中國人!他在桃樹下停駐,比平常晚到了十幾分鐘,逃過一劫。如果他按著以往的鐘點,現在......他們不會放過目擊者,他不寒而栗。
崔兆麟思量了一夜,終于下定決心給《大公報》報信。自古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北地人深藏在骨子里的血性令他不能坐視獸行。寫信是最安全的方式,因著父親的關系和他的學歷,他現今已經是沈陽郵政管理局郵袋管理組組長,身兼郵件檢查事宜。沈城來往的郵件都由他及手下的組員負責抽查。沒人會抽查他的信件!
記者危在旦夕,寫信太慢!他打算發電報。關于電文內容,崔兆麟斟酌了好一會兒。他決不能寫“某某某被什么人抓了”,這內容太直白震撼,他立刻就會成為那些惡棍們的下一個目標。記者是老派人士,不但有名有字,還有號。明清小說中,記者最喜羅貫中的《三國演義》,羅貫中號“湖海散人”,記者家鄉有一條澄澈的溪水,暮春時節落花漂零于水上,記者極喜歡,便自號“花溪散人”。崔兆麟猜日本人不知道記者號什么。
“花溪散人困桑中”,第二天一早崔兆麟發出特急電報。日本的別稱是“扶桑”,他希望大公報的人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