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他們終于趕到鶴水鎮。此地依山傍水，靠近王城，所處的地理位置極好。鎮上人口多，街道繁華，應有盡有，開得盡是接待過往客商的酒樓和驛站。
    一行人在鎮上最大的酒樓落座。小二動作麻利，很快給主座上的他們看茶。他將滾沸的熱水澆入壺中，繼而往桌上一送，道：“上好的白茶，各位請慢用。”
    “咱們店菜品多樣，各位客官想吃點什么？”
    他很有眼力見，面帶微笑。
    “家常菜便可。”蕭霽安淡淡道，“順便數著人頭準備好房間，不必太好，舒適就行。”
    “好嘞。”小二答完，見幾人打扮富貴，后院的馬廊里又拴著幾匹駿馬，忍不住打聽道：“客官，看您這行頭，是準備去哪里發大財啊。”
    蕭霽安指向他剛剛沏好的茶，“江南道的安吉，收茶。”
    “您幾位原來是茶商啊，近幾日過路的茶商多，但這去江南道的，倒是沒幾個。客官知否，那里據說要發洪水的啊。”
    “所以才要趕著些，去晚了新茶受潮，可就供不上王城今年的白茶了。”
    重漪百般無賴地趴在桌子上，眼巴巴瞧著兩人聊天，心中正奇怪暴君今天為何脾氣如此之好，和這小二說了這么久。
    枕著小臂，只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睛。緊接著便聽小二對蕭云醒贊不絕口：“這各位可就得謝謝那位鎮南王殿下了，他此刻正在江南道抗災，據說花了大價錢修筑千里防洪堤岸，今年江南的糧食產量有所保障了。”
    他說著，眼睛眉毛都激動地揚起，絮絮叨叨地繼續說，“江南富庶，與王城生意往來繁多。江南一好，我們鶴水鎮的日子才好過。您們可不知道呢，現在人人都夸鎮南王殿下是個好官。”
    “救災明明是當今圣上下令，怎么倒都成了他的功勞。”駱福托著腮，有些疑惑問。
    小二微愣，“你說的倒也對，怎么我們——”
    話未說完，便被包廂外的老板叫去。他歉意一笑，“小的還有別的事，各位客官用餐愉快。”
    小二走后，蕭霽安已啜盡杯中茶水，挽袖又給自己續了杯。他吹了吹，白色的熱氣兒在半空中騰起。
    一片霧蒙蒙中，他神色模糊，顯得格外神秘。
    語調微慍：“江南今年收成不好，孤下旨輕搖賦稅，減輕百姓負擔。他蕭云醒倒是能耐，江南道的財政被他盡數掏空。”
    暴君扯扯嘴角，繼續道：“還落了個好名聲。”
    一直沉默的曲夜春突然出聲，“是他已經動手了吧，想利用民眾風向為自己的造反大業助力。”
    重漪若有所思道：“現如今他手中有部分兵權，如果此次貪墨屬實，那他手中此時一定握了極大的一筆錢。有錢有權，那剩下的就只有造勢了。他自知僅靠自己逼宮太過困難，所以便先從百姓入手。
    “墻倒眾人推，他想借的是這個東風。”
    蕭霽安登基以來，雖然一直被稱作暴君，但治國清明，大治貪官污吏。民間雖然偶對他的苛政征兵有所怨言，但總體態勢平穩，百姓生活也是安樂祥和。
    她大概能猜到蕭云醒造反的借口。暴君的皇位是搶來的，而他則是所謂的正統。
    書中對這段有所記錄，他舊事重提，將當年裴瓔通奸的事情捅出來，連皇室臉面都不顧，直接宣稱蕭霽安非是皇家血脈，自己要除暴君，匡扶皇室尊嚴。
    即使裴瓔是皇后構陷，但蕭云醒已經顧不得這么多了。
    其二便是居陶與東胡那一戰，西北邊境伏尸百萬，流血千里。他緊握暴君這個把柄，大肆宣稱皇帝是個瘋子，窮兵黷武，非是治理國家的明君。
    但這一切都基于，書中的蕭霽安在他造反時已被毒逼得快要瘋掉，經常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彼時，恰逢邊境戰亂，東南瘟疫。
    內憂外患之間，才讓蕭云醒有了可乘之機。
    此刻……雖然江南道有洪災，但也不至于動搖國勢。重漪總覺得如果蕭云醒想要造反，一定還缺個契機。
    可她一時半會兒也猜不到是什么。
    酒樓飯菜多樣，偏偏缺了重漪最愛的馬蹄糕。她不知為何，吃過桌上豐盛的大魚大肉，便更懷念桂花馬蹄糕和蕭霽安帶給她吃的鮮花餅。
    花朵香醇，馬蹄糕柔韌，鮮花餅外酥內軟……重漪想得直流口水。飯后，她拉著曲夜春的胳膊，問她要不要跟她出去溜達溜達。
    還沒等后者回答，便被暴君截斷。
    客棧昏黃的燈火下，他輪廓溫柔。許是因為剛剛沐浴過，身上披著件素色長衫，濕發披在耳后，連表情都柔和了幾分。他伸出左臂，將她于門框前困住，眉眼微垂，表情有些受傷的意思，緊接著輕聲問：“你怎么不問問孤。”
    重漪表示不行，她可不想跟著這尊大神一起出去。便笑眼盈盈地婉拒了他，“陛下剛剛沐浴過，怎能麻煩您出去再染塵埃呢。”
    “孤可以回來再洗一次。”
    暴君說完，收回了手背在身后。脊背挺直，率先走在前面。臨踏出客棧門前，見兩人還愣在原地，轉過頭時眉峰微微皺起，理所當然地問：“怎么不走？”
    狗男人不知好歹。
    重漪抿了抿唇，有些無語。她還是第一次發現，蕭霽安的臉皮這么厚。如此明顯的拒絕，他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三人氣氛奇妙地一同出了客棧門，迎面撞上駱福。他連忙叫住幾人，撓頭笑著問：“這是要去哪里，我也想去。”
    更奇怪了。
    她也懶得管了，招招手讓駱福自己跟上。而自己在心里默默盤算著怎么甩掉這兩個煩人精，好和曲夜春一起去糕點店大快朵頤。
    倒是蕭霽安有些不爽，他冷哼一聲，道：“你和沈達也就差了半個官階，怎么你天天如此之閑。”
    駱福：“能者多勞，臣干得快！”
    重漪目光在兩人中間穿梭。駱福依舊傻笑著，蕭霽安面色沉沉，玄瞳中怒意洶涌著，最終抿著薄唇，罵了他一句蠢貨。
    忍不住想，看來只有蠢貨才能治臉皮厚。
    街道上熱鬧非凡，魚燈飛舞，談話聲、絲竹聲、聲聲入耳。這里似乎是刻意模仿節日氣氛，掛著火紅的燈籠，臨街建筑燈火通明，來往客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暢懷大笑。不遠處的戲樓中，喝彩聲幾乎壓過了唱戲。
    與上次花燈節的心事重重不同，今日她心境輕松，看什么都愉悅。街邊的糕點店傳來陣陣香氣，她眼睛四處尋覓了好一會，才找到那家糕點鋪的牌匾，正要開口勸幾人往那處去。
    便聽蕭霽安開口，“我們去那邊吧。”
    長臂伸出，指了一個與糕點鋪完全相反的方向。
    狗男人！
    “我，我——”重漪還沒說完，駱福哇地一聲，拽住了她身旁曲夜春的袖子，指著遠處一處地方，驚喜道：“春夜，好像是打鐵花的。你肯定沒見過，走，跟我去看看！”
    重漪求救般看著曲夜春，表示自己真的好饞。后者神色無奈，但也愛莫能助，畢竟駱福跟個脫韁的犬科一樣，根本拽不動。
    只能被他拉走。
    偌大的街道岔路口，只剩下重漪和蕭霽安兩人。
    “我想吃……”
    蕭霽安深邃的眉眼忽地有些耐人尋味，問：“神仙大人不是剛吃過晚飯嗎？”
    他還想說些什么，突然被撲上來的重漪捂住了嘴。她張牙舞爪，看著四周走過的路人，臉頰霎時紅了。
    “你怎么能在外面叫我這個！”
    蕭霽安尾睫垂下，玄瞳中染上些許笑意。他微微彎腰，試圖讓她捂得更嚴實。
    少女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異香，他鼻尖微嗅，殷紅薄唇勾起，說出的盡是些流氓話。
    “神仙大人真香。”
    重漪渾身一抖，紅暈直接從兩頰泛至脖頸。她睫毛微顫，猛地松開了他，小聲罵道：“流氓！”
    蕭霽安眉梢微翹，“流氓可不會給你買好吃的。”
    一聽有好吃的，重漪頓時乖乖站直，又覺得自己跌了神仙的份，解釋道：“給我買吃的是你的福氣。我要吃桂花馬蹄糕和鮮花餅。”
    “行行行，是孤的福氣。”
    另一邊，人群擁擠中，曲夜春被駱福拉著袖子。兩人被人流擠著，離得很近，駱福下意識將她護在懷中。
    “打鐵花嘍。”
    千萬聲吆喝與歡呼聲中，手藝人將木勺插入炙熱的鐵水中，舀起一勺鐵水猛地向高空中拋去。
    那一刻，如萬千星辰升起，銀花在半空中綻開。片刻之后，煙火紛紛落下，如碎星落入凡塵，美妙絕倫。
    鳳簫聲如絲，魚燈飛舞，笑語喧嘩。
    曲夜春看向身側的駱福，少年神色歡悅而認真，眸中亮光隨著銀花而上下浮動。
    “夜春！”
    不遠處，重漪懷抱著一堆糕點，鼓著腮幫子叫她。俊美高大的男人在她身側，小心翼翼地護著她的肩膀，神色溫柔如水。
    又一輪鐵花被拋向天空，歡呼聲更高，像是要掀破天般，幾乎淹沒了重漪的呼喚聲。
    曲夜春沖她遙遙一笑，同樣朝她伸出手。
    歡聲笑語中，氣氛良好，是她十八年來從未體會過的真摯愉快。
    “如果時間停在這一刻，此念永恒，那該多好。”
    駱福沒太聽懂她說的什么。現場太過吵鬧，只能湊近她，拔高聲音問了一遍，“什么？”
    曲夜春搖搖頭，只笑著轉過頭，繼續觀看那漫天飛舞的火樹銀花。落星般在她眸中躍動，由上而下，映得她神情柔軟，表情里盡是向往。
    “如果……”
    駱福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讀懂了她。他握住少女的手，肩膀與她并挨著，似乎想給她一點勇氣。
    下一輪火樹銀花綻放之時，他忽地高呼出聲，“春夜，我們會永遠快樂的！”
    “嗯？”
    他手上有些薄繭，雖然粗糙卻有些意外的溫暖。
    曲夜春眸光微動，“會快樂嗎？”
    陰霾之下，永遠逃不開的實際是那個被辜負真心的人。因為她被騙著吞下一千根針，從頭到腳扎成了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