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有個老毛病,他一緊張就會胃疼,整個胃像被用力絞過的毛巾一樣的疼。不幸的是,此時此刻他正面臨著二十多年以來最要命的一次胃疼。
長而寬大的餐桌邊整整齊齊坐著六個人,一道又一道精致的菜肴被侍者們如流水一般呈上,酒杯中斟著半滿的清澈酒液,小王鎮長衣冠楚楚,用餐優雅,周周脊背緊繃,有些拘謹。
剩下幾人全都活似剛結束逃難的難民。
存燦燦手肘懟了懟左邊的王爾,小聲道:“你有沒有覺得這位置分布有點詭異?”
王爾單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胃,勉強抬眼觀察。
正對面坐著言夏和周周,周周有些不太適應這樣嚴肅的場合,只想坐在“哥哥”身邊。小王和應許分坐在長桌盡頭的最左端和最右端,小王優雅進食,應許不動如山,已然是一對感情瀕臨破裂的夫妻。
至于自己這邊,右邊坐著眼睛滴溜溜轉著觀察情況的存燦燦,左邊坐著重鴿,重鴿……重鴿在沉醉地、津津有味地、旁若無人地吃飯。
“你快提醒他少吃點,要是小王往菜里下毒了怎么辦。”存燦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顯然也注意到了重鴿風卷殘云般進食的動靜,他此時正兩口解決了半塊和牛三明治,手上還抓著剩下半塊等著塞嘴里。
存燦燦看著看著,不由得也挖了勺魚子醬海膽慕斯啫喱,毫無知覺地一口接一口開吃。她今天好似永動機成精,誰的運動量都沒她大。
王爾怒了,全桌人只有自己看得見吃不著。氣憤沖淡了他的胃絞痛,剛想出聲警告隊友“你們清醒一點”,餐桌的最右端就傳來陰惻惻的聲音。
“親愛的,”應許皮笑肉不笑地望向正對面專心用餐的男士,“你沒往菜里下毒吧?”
存燦燦手里的勺子一時沒拿穩掉盤子上,重鴿嚇得打了個嗝,王爾感覺自己的胃更疼了。
“怎么會呢。”小王鎮長慢條斯理地咽下食物,用餐巾輕輕拭著嘴,而后答道,“毒藥只能奪走生命,卻無法占有意志。”
“那就好。”應許像是真的松了一口氣一般,招手喚來侍者,“你好,可以幫我拿雙筷子嗎?”
她指著面前的甘鯛立鱗燒誠懇道,“我吃魚比較習慣用筷子。”
重鴿還在止不住地打嗝,在沉寂不安的氣氛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絕望地給坐在對面的言夏使眼色,想問他有沒有治嗝秘方,還盡力伸長了腿試圖踢他一下。
踢到了,也踢偏了。
“你踢我干嘛?”周周正在和言夏不知道講些什么,無端被踢,生氣質問正對面的王爾。周周和她記憶中的哥哥相認后,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今晚就和言夏一起離開小鎮的計劃,寸步不離地跟著幾人。
存燦燦正埋頭苦吃,聞言好奇地抬頭,兩眼放光準備看熱鬧。
王爾真心祈禱,如果自己有罪請讓法律制裁他,而不是被分到這些個離譜隊友和對面易怒npc。
“大家難得一起吃頓飯,”言夏終于說出了自己今晚第一句話,他在晚餐的前半場一直保持沉默,仿佛神游天外已然不在意這個世界,“介紹一下吧,應許。”
應許突然被cue,戀戀不舍地離開吃了一半的魚,清了清嗓子,十分鄭重而干巴巴地開始介紹。她先是面對小王,手指虛虛地在餐桌上劃了一圈指著眾人道:“這是我的朋友們。”
再指向坐在正對面的小王,向著左右兩邊道:“這是小王,大家可以叫姐夫。”
眾人為應許不合時宜的幽默感而嘆服。
可能是因為沒有得到意想之中的捧場反應,應許再次清了清嗓子,說道:“今天大家之所以歡聚在這里,是因為……”
說到一半她卡殼了,實在編不出有什么正常理由能讓他們在一張餐桌上吃飯。
“今天我們大家之所以歡聚在這里,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好朋友,我的妹妹周周,慶祝她18歲生日。”言夏笑吟吟舉杯。
存燦燦無語凝噎,心道外界傳說言夏愛看青春疼痛文學還愛亂改臺詞的小道消息竟然是真的。
“原來是這樣。”小王作恍然大悟狀,雙手合十虔誠道,“真理會祝福你的,真理會祝福在坐的每一位。”
存燦燦和王爾禮貌道謝,應許還在嚼著最后一口魚,言夏甚至同樣雙手合十,看樣子比小王還虔誠地回禮。
在這個全員演員心懷鬼胎互打啞謎的奇妙場景下,總有人會因為智商不夠而顯得格格不入,重鴿當然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他只是驚喜地發現自己終于不再打嗝了。
于是他心花怒放地、輕飄飄地脫口而出一句:“可我不信真理哎。”
下一秒他的屁股欣然和地板進行了親密接觸——他的椅子裂了。
疼痛讓他在電光火石間回憶起了來的路上言夏叮囑過自己的話:“這個小鎮的本質是’排外’,會用各種手段對異鄉人或是異類的鎮民趕盡殺絕,警惕你的言行舉止。”
還好,這次的排異反應是摔了一個屁股墩兒,謝小鎮不殺之恩。重鴿戰戰兢兢爬起來,決定從現在開始一句話也不說。
但是小王顯然抓住了機會,他環視一圈狀似疑惑道:“原來是這樣,大家難道……都不是真理的信徒嗎?”
存燦燦須臾間感受到頭有些暈,頭頂的水晶燈似乎也在細微晃動著,她和王爾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要地震了嗎”的驚恐。
“如果我們都說不信真理會怎么樣?”存燦燦壓低聲音問王爾。
“會平靜地在地震中開始第三輪回檔。”王爾面如土色。
“如果我們表示相信真理……”存燦燦說到一半頓住了,她看到王爾雖然冒著冷汗感受著頭暈和胃疼的雙重折磨,但仍然牙關緊閉不想沖小王蹦出一個字,心下了然。
他們都想到一種可能,當所有人表示相信真理之后,他們在檔案館那面姓名墻上的名字與照片,也許又會加深一點。而痕跡加深的后果是什么,存燦燦想到重鴿在視頻里如同突然失憶般渺茫的神色和飄忽的語調,仿佛自己失去了身體與意識的主宰權一般,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這時,一道清脆女聲響起。
“我不信真理。”
王爾和存燦燦同時震驚抬頭,同時越來越強的眩暈感和晃動突然消失了。
周周雙手緊攥著刀叉,深呼吸好幾下,眼神有些猶豫地望向身邊的言夏,絲毫看不出來方才是她說出了那句話。言夏沖她鼓勵地點點頭,示意她想說什么都可以。
周周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側身望向餐桌那頭的小王,堅定地再次重復了一遍,“我不信真理。”
沒等小王給出任何反應,她又說,
“我不信真理,我信媽媽。”
一記美妙而精準的絕殺。
到今夜12點之前,周周身上仍有母親留下的保護,小鎮無法因為她任何的言行舉止而出手作惡。褻瀆神明無罪,出格之言無罪,宇宙間任何力量與詛咒,都無法傷害到這個誕生于無盡絕望之中的孩子。
存燦燦真想拍手叫絕,懷疑從晚餐開始前言夏就在和周周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就是在慫恿她干這事。怪不得他今晚這么沉默,敢情是憋著壞呢,存燦燦心想,但好像應許今晚也很沉默,不會也在憋大招吧……
“小王,你知道嗎,”應許終于吃完了最后一口草莓芭菲,隨手拿過皺巴巴的餐巾抹了抹嘴,目光灼灼直視長桌盡頭的人,“在我的家鄉,大家都信仰一位名叫上帝的神。”
存燦燦表示自己真是系統第一預言家,想什么來什么。
“橄欖球比賽前,兩支隊伍都會請求上帝保佑自己的隊伍一切順利,狀態絕佳。”
“可是,最終總是只有一方能贏。”
“你說對嗎?”應許面前的餐盤餐具都已經被侍者收走,她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懶洋洋托腮等待著小王的答案。
小王輕笑,像一名真正的老師在對應許諄諄善誘:“希望與信仰是好事,但是失去約束的希望與信仰只會蒙蔽一個人的觀察力。”
“確實如此。”應許從善如流表示認同,本色出演勤奮好學的學生拋出第二個問題,“約束又是指什么呢?”
“比如恐懼,比如人類天生的罪愆。”小王身體微微前傾,臉在幽暗昏黃的燈光下忽明忽暗,聲音輕飄飄地落于長桌之上,彌漫縈繞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暴食。”
重鴿打了個飽嗝。
“懶惰。”
存燦燦心虛地低下了頭。
“嫉妒。”
王爾莫名其妙,人不嫉妒哪還算人。
“□□。”
周周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貪婪。”
言夏虛心受教。
“憤怒,以及……”
“以及傲慢。”應許面上平靜無波地接過了話,眼神如淬了冰的利劍直指桌對面的小王。內心雖然在上演一百集動作戲,對外也保持著新聞聯播臉。
“恐懼是真理一貫用來吸引教徒的工具。”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有意抑制著自己不因憤怒而加快語速,“如果再加上罪惡感來讓教徒守規矩,它就成為了完美的群體管控手段。”
言夏感嘆這真是字字句句都在地震的邊緣試探。
“真理依靠的是愛,而非恐懼。”小王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憐憫地望著應許。
“那么當有人不信真理,當教徒們不守教義,又會如何?”
小王愣住,隨即笑了出來,可以看出他是真心覺得很有意思,甚至笑得有些停不下來。半晌,他幽幽道:
“他們會被火燒死。”
全場寂靜。
王爾終于忍不住了,他覺得這個地方要是再待下去一秒,自己今天就會因為胃疼而開啟第三次回檔。他顫顫巍巍舉手道,“我肚子疼,去趟洗手間。”
隨即想拽著左邊的重鴿起身,重鴿在經歷了今晚的大起大落之后已然如同一只驚弓之鳥,他大驚失色問道,“你去就去,干嘛拽我?”
王爾心里痛罵這男的不識好歹,修羅場此時不逃更待何時,面上卻還是嬌羞道:“男生上廁所都要一起的嘛,你陪我一下唄。”
重鴿正被王爾生拉硬拽從椅子里□□,這邊小王又開口了,他看向言夏問道:“你這次回小鎮這么久,是有什么事嗎?”聽起來像是和言夏十分熟稔的樣子。
周周一聽是問這事,和自家哥哥認親團圓的喜悅藏不住了,還沒開口說“哥哥是來接我去大城市的”,就被言夏打斷了。
言夏向旁邊挪了挪椅子,十分自然地握住應許放在桌上的手,兩人十指交纏,深情對視十秒,應許羞怯地移開視線,言夏轉頭朝向小王,神情泫然欲泣,語氣十足滄然淚下。
王爾有種不祥的預感,并且從小到大他的預感一旦不詳了就會十分靈驗。他更加使勁拽著重鴿往前走,希望就在前方,廁所咫尺之遙。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重鴿已然被餐桌上精彩而大膽的劇情所深深吸引,挪不開腳步。
王爾認命回頭,安慰自己沒關系,和應許搭檔這么久了,沒什么大場面是沒見過的。他深吸一口氣,等待言夏到底能說出什么話來。
言夏說,“小王,對不起,我和應許是真心相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