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 三伏的威力抵達頂峰的時候, 沈含章老先生的周年忌日到來了。
蔣宜女士同沈媛重返宜園,并且?guī)е髯缘恼煞颉?br/>
蔣夷二婚丈夫是一位猶太裔地產商, 家財萬貫,美國富豪榜上常客。蔣宜此生都是貴婦的命, 一雙腳飄在云端, 從來沒有落在地上過。
這位約瑟夫……巴拉巴拉——知道他那姓怎么念, 姑且這么稱呼他吧——巴拉巴拉先生雖然個頭不高, 遠不如沈含章英俊, 冉中年還有些發(fā)體, 但是性格非常開朗活潑,十分討人喜歡。
巴拉巴拉先生對妻子的前夫好一陣夸獎贊美,稱沈含章為“高貴的中國紳士”。又因不熟中國禮儀,見沈鐸姐弟給沈含章的墓碑磕頭, 他也非常入鄉(xiāng)隨俗地噗通一跪,搞得掃墓儀式一陣雞飛狗跳。
王英已帶著兒子搬去了市中心的公寓。掃墓結束, 她也不湊熱鬧,直接抱著兒子告辭而去。
任勤勤已不用像過去那樣回避到廚房。她現(xiàn)在是沈鐸的助理, 協(xié)助老板主持掃墓和后續(xù)的茶會正是她的工作。
任勤勤提前數(shù)日就和惠姨開始準備。忌日這一, 她和楊全程陪同在沈鐸身邊, 招呼客人,協(xié)調工人, 將后勤工作做得無可挑剔。
大半個暑假的訓練起到了明顯的效果。少女今非昔比, 行止從容, 儀態(tài)端莊。如果不自報身份,很多客人都以為她也是沈家的貴客。
任勤勤本以為蔣宜會照例看她不順眼,沒想蔣宜這種貴婦,見任勤勤在自己兒子身邊跑腿兒,反而覺得這才是她的本份。
他們這樣的大富大貴之家,餐桌邊擠滿了張嘴等著接面包屑的人。從上到下,已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生態(tài)體系。
只要這姑娘手腳麻利、做事靠譜,留她伺候兒子,沒什么不可以的。
“鄧家人來了。”楊對任勤勤。
鄧祖光西裝革履,滿面笑容地從一輛蘭博基尼里走下來。見到滿園肅穆,他才驚覺場合不對,趕緊收斂了笑意。
一個妙齡女郎從車另外一側推門而出,穿一條黑色修身連衣裙,瀑布似的長發(fā),一對鉆石耳環(huán)在烏發(fā)間閃閃發(fā)光。
鄧祖光已婚,這位并不像他夫人。他雖然不靠譜,可也不至于將情人帶到這個場合里來吧?
還是蔣依出了這個女郎的身份。
“丹丹!”蔣宜露出了準婆母的微笑,拉住了女郎的手,“好久沒見到你了,什么時候從巴黎回來的?”
原來這個女郎就是鄧祖光的妹妹,鄧熙丹姐。
久聞不如一見,鄧熙丹同她兄長截然不同,她干凈清爽,真是一位落落大方的名門閨秀。
鄧熙丹美得很有特色。
雪白圓潤的鵝蛋臉,細長的丹鳳眼,烏發(fā)及腰,身材削瘦高挑,裁剪普通的黑裙穿身上都很有型。
她身上有一種自幼生活優(yōu)越的清高和矜貴,和沈鐸如出一轍。
難怪蔣宜這么認同她。
作為助理,任勤勤避讓不開,跟著沈鐸一道上前迎接鄧家兄妹。
鄧祖光一見任勤勤,嘴角就勾起一個膩歪的笑。
鄧家兄妹都有一雙細長的眼睛。長鄧熙丹臉上,那就是古典丹鳳眼,到了祖光臉上,就是賊眉鼠目。也不知他們家受了什么輻射,導致了這樣的基因突變。
任勤勤倒不擔心鄧祖光會把那的事滿世界張揚。既然他想將沈鐸和自己妹妹撮合在一起,那沈鐸鬧桃色緋聞不外是打親妹子的臉。
鄧熙丹也朝任勤勤一笑,卻是矜持中透著一股親切,令人如沐春風。
莫非這就是大家閨秀的風范?
她不會不知道郵輪上發(fā)生的事,可看樣子絲毫不在意任勤勤這號人物。要不是她對沈鐸并沒有意思,要不就是個有城府的人呢。
任勤勤和鄧熙丹短兵相接了一下,各自別開了眼。鄧熙丹同沈鐸寒暄了起來,而任勤勤則去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今日來的客人不多,卻都是沈家社交圈里的核心人物。
郭孝文的出現(xiàn)讓任勤勤喜出望外。
半年多沒見,郭孝文瘦了些,更顯得精悍干練。他今日穿著海軍藍手工西裝,戴積家鉆表,終于有了符合他身份的貴氣派頭。
“郭大哥這么打扮,才像個霸總嘛。”任勤勤笑道。
“是二哥。”郭孝文朝遠處一指,“那一位才是郭大哥。我大哥。”
被他指著的,是一位俊美而威嚴的中年男子,是郭孝文的年長儒雅版。對方正和巴拉巴拉先生抽著雪茄聊。
“果真是女大十八變。”郭孝文端詳著任勤勤,“才半年時間,你就大變樣了。剛進來的時候,我還沒把你認出來。你跟著沈鐸做事也不過一兩個月吧?還是本身就聰明,才學得這么快。”
“孝文老弟!”鄧祖光忽然在遠處招呼,“來來,我介紹一位美人給你認識。”
在主人家的先人祭典上公開拉皮條,這個鄧家大少爺腦子里怕是長滿了包。
郭孝文當然不想搭理這二百五,忙對任勤勤“找個地方給我躲一會兒。”
“跟我來。”任勤勤朝郭孝文使了一個眼色,把他帶到位于半地下的游戲室。
游戲室里,手辦游戲機應有盡有,中間還擺放著一張臺球桌。
“這張桌子居然還在。”郭孝文的表情甚是懷念,“早年我在c城住過一陣子,沈鐸從英國回家度假,我經常過來和他一起打游戲,打臺球。”
“來一局嗎?”任勤勤笑道,“沈鐸和我提過,你的桌球打得特別好。”
“你也會?”郭孝文有些意外。
“沈鐸教了我打斯諾克。不過打得很爛。”任勤勤將球篙給郭孝文,取下了三角框,做了個手勢,請郭孝文開球。
女孩動作這么熟練,又充滿自信,讓郭孝文起零請教之意。
他俯身一桿開局。
任勤勤的沒錯,她打臺球明顯還是新手,熟悉規(guī)矩,姿勢也十分標準,但是球技還不敢恭維。
郭孝文也并不圖贏,一邊讓著任勤勤,還順手教她兩眨
“沈鐸還教了你什么?”
“這名單可就長了。”任勤勤笑道,“先是給我列了老長一個書單,讓我自己去看。平時作為助理跟著他上班,周末還要去上各種課。起來……”
任勤勤思索道“沈鐸親自教我的,好像都是吃喝玩樂——打游戲、桌球、橋牌、品鑒雪茄和酒……還將來要我學打網球和騎馬。”
郭孝文噗哧笑“他這是要教出一個五毒俱全的女魔頭來嗎?”
“我也覺得很有趣呀。”任勤勤笑道,“這世界上有太多東西,是學校里不會教的。我既然有這條件,不學白不學。技多不壓身嘛。我很感激沈鐸有這個耐心呢。”
“人都是有愛才之心的。”郭孝文再進了一球,“對值得的人付出,也是一種快樂。相信我,沈鐸也同樣從你這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起來,聽你考上了t大的生物工程。你們這個專業(yè)有個大牛,姓江,是我家……”
“你認識江雨生教授?”任勤勤立刻把球桿丟到一邊,“我就是為了江教授才報考t大的呀!能拜在江教授門下我此生無憾了!”
“這可太巧了。”郭孝文笑起來,“我回頭給江老師一聲,讓他多留心你。他可和親切隨和了。你又是熟人家的孩子,他一定很樂意關照你。”
咱又不是沒真本事,這個關系不走白不走。任勤勤登時樂得心花怒放,蹦蹦跳跳,已經開始暢想著怎么對江教授獻殷勤了。
這坦誠的快樂極其具有感染力,誰看了不喜歡?
郭孝文心想,難怪沈鐸冷冷清清一個人,卻唯獨樂意把心思花在這女孩兒的身上。就為了看到她這么歡快的笑容嗎?
“少年人就是要好好念書才對。”郭孝文感嘆,“我少年的時候太熊,書也沒有念好。現(xiàn)在要能把時鐘撥回去就好了。”
“郭二哥才多大年紀,就這么老氣陳秋了?”任勤勤笑道,“你人生的閱歷,可不是別人多讀幾本書就能攀比的。社會是個大學堂,你才是里面的精英學霸。我們都是你腳下等著你賜教的后輩菜鳥呢。”
郭孝文顯然很少被人這么直白地稱贊,不由得一愣。
“不要被這丫頭的彩虹屁忽悠住了,師哥。”
沈鐸推開游戲室半掩著的門,走了進來。
任勤勤一秒恢復到了工作狀態(tài),恭敬地叫了一聲“沈總。”
“去幫楊招呼客人。”沈鐸斜睨了一眼,“再閑逛,扣你工資。”
“是。”任勤勤放下球桿,利落地告辭而去。
“你也對勤勤太嚴格零。”郭孝文,“這是在你自己家里呢。”
沈鐸卻不以為然“不論什么地點,現(xiàn)在是她的工作時間,那她就要把專業(yè)態(tài)度拿出來。外面全都是沈家的親友和公司高層,我要是和她公私不分,我又怎么在員工面前豎立威信,她又怎么得到同事的尊重?”
郭孝文笑“怎么那么較真?公司里誰不知道她是你親戚?你又這么疼她……”
“就是因為我疼她,我才更要把我們倆的關系弄明確。”沈鐸冷聲道,“我確實可以偏心她,給她特權。誰還不會寵個女人呀?但是這對她有什么好處?”
郭孝文一時語塞。
“我得替她著想,不能讓她因為我而被人瞧不起。”沈鐸拿起一根球桿,擦著巧粉,“她不像你的江姐。勤勤她起始點太低,沒有什么加分項。她只能靠自個兒的能力立起來,才能真正站得住,才能被人高看一眼。和我沾上緋聞,于我無傷大雅,于她卻是致命傷。”
“你還真是……”郭孝文感嘆,“你也有這么在意一個饒一。”
沈鐸一桿將一個球送進了洞里。
“誰都會有幾個在意的人。就看那人什么時候出現(xiàn)。”
是夜,客人散盡,宜園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你找我?”任勤勤推開了書房的門。
沈鐸正站在書架前。他還穿著白日里的衣服,襯衫袖子卷著,勁腰長腿,身形修長利落。
身旁一盞蒂凡尼古董落地燈,燈光透過彩色玻璃灑落四方,照得沈鐸半身流光溢彩。
“后就去學校報到了?”沈鐸問。
“是,一早的飛機。”任勤勤走過來,“我昨已經同楊哥還有劉秘書長做好了工作交接,明就不能跟你去公司了。我還得收拾行李。”
沈鐸走到書桌邊,拿起一個巧的盒子,遞給任勤勤。
這是一個cloche frères的珠寶海
打開盒蓋,一枚碎鉆羽毛形胸針安靜地躺在深藍色的絲絨墊上,在燈光下綻放著晶瑩的光芒,像是被使遺落在人間的一根白羽。
任勤勤怔怔“你這是……讓我鑒寶呢……還是送我禮物?”
“送你的。”沈鐸很坦誠,“早就準備好了,前段時間一忙就忘了拿給你。”
任勤勤沉默了片刻,合上蓋子,把盒子放回書桌上。
“不喜歡?”沈鐸挑眉。
任勤勤深吸了一口氣,對沈鐸“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你先聽我完。這和你之前給我買點衣服包包不同。那不過是打扮一下女孩罷了。但是這個珠寶,份量太重,不是我能承受得起的。”
“畢業(yè)禮物罷了。”沈鐸淡淡道,“祝賀你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
“可是……”
“和給你壓歲錢一個性質。”沈鐸道,“我既然已把你當做沈家的一份子,那么就會給你相應的待遇。這胸針對你來確實昂貴零,但是符合我送人禮物的標準。太便夷東西,我沈鐸送不出手。”
任勤勤無話可反駁。她也知道沈鐸做事有分寸,不會過分。
“所以,放心收下吧。”沈鐸道,“你如今是個大姑娘了,總該有點戴得出去的珠寶。沈家人,出門不能光禿禿的。”
任勤勤重新把珠寶盒子拽在手中,有片刻沒出聲。
沈鐸轉身朝書架走去,忽然聽到任勤勤幽幽的聲音響起。
“我也有今呢……”
她嗓音喑啞,帶著濃重的鼻音。沈鐸眉頭皺出深深的川字,扭頭望過去。
任勤勤正將胸針拿在手中,低垂著頭,沈鐸只能看到她未被劉海遮住的尖尖下巴。
“我和你過我爸很摳門的事。”任勤勤低聲,“我時候參加學校的文藝匯演,老師要求每個女生都要穿一雙黑皮鞋。我沒有,而我爸當然不肯給我買,于是我沒能上臺。同學們表演的時候,我就蹲在禮堂外的花壇里哭……”
沈鐸靜靜地聽著,目光如沉水。
任勤勤著,又笑起來“真奇怪,都快十年了,怎么突然想起這個事?后來我媽帶我去商場,我一口氣買了五雙黑皮鞋……”
她摩挲著手中的羽毛胸針,指腹輕輕撫過上面一顆顆晶瑩璀璨的鉆石。
“那個一雙黑皮鞋都討不到的女孩,怎么都想不到,她有被人送鉆石胸針的一吧?”
不,這不僅僅是一件珠寶。
這枚胸針而代表著她任勤勤終于得到了珍重對待。
親爹覺得她不值得一雙新皮鞋,可有人覺得她配得上黃金寶鉆。
沈鐸沉默地望著女孩,雙目幽深如潭。
任勤勤抹了一把淚,將那枚胸針緊緊握在掌心里。
“沈鐸,”她哽咽,“謝謝你的禮物。我會努力讓自己配得起這枚胸針,對得起你的關照的。我真的會很努力,很努力的……”
沈鐸忽而俯身過去,手臂繞過女孩的后背,將她摟進了懷鄭
任勤勤的臉貼在溫熱堅實的胸膛上,鼻端滿是古龍水的淡香。所有未來得及出口的話,都融化在這片突如其來的溫暖之鄭
良久的沉默后,男人略微喑啞的嗓音響起。
“時光是不能倒流的。不論過去有多少遺憾和委屈,有多少憤慨和不平,我們都沒法回去彌補,只有繼續(xù)往前走。”
男人沉穩(wěn)如鐘聲的心跳聲中,任勤勤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
“你是個果決的女孩,勤勤。”沈鐸,“在倫敦的時候,你沒有轉身回去敲開那扇門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在自己認準的路上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下去。”
“別人對你好,必然有你值得的地方,不要把這當成負擔。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你對我過的,‘心中有道,胸中有術’。有幾個人能最終成為偉人?能做到這兩點已足夠了。”
沈鐸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擁著女孩,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寂靜中,過去一年來的光陰在兩人之間靜靜流淌。
從最初的相遇,到生死與共的逃亡;從一次次的交談辯論,再到并肩暢游異國。他們竟然在短短一年里,制造出了這么多的回憶。
他的每一次轉折,她的每一次蛻變,都和對方息息相關。
年輕男性那種磅礴厚重的雄性氣息如一口鐘將女孩牢牢籠罩,仿佛不容抗拒地將她納入自己的保護之鄭
任勤勤卻發(fā)覺自己非但不抗拒,竟然有些貪戀這份渾厚的暖意。
那是她從到大,從未體會過的,來自異性的呵護。
那是一份新鮮而又無聲的疼愛。
“謝謝……”任勤勤呢喃。
沈鐸將手松開,站了起來。
“今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他朝書架走去,“就要去外地讀書了,明好好陪一下你媽。”
拉開書房的門,任勤勤忍不住回頭朝落地燈邊那個孤單的身影望去。
“我會經常和你聯(lián)絡的。”
沈鐸再度抬起頭,燈光下面容俊朗削瘦,雙眸里有光芒一閃,似流星劃過夜空。
“在網絡上聯(lián)系。”任勤勤補充明,“我會向你匯報我的生活的。”
“我對你們姑娘的生活沒有絲毫興趣。”沈鐸漠然道,“我不想知道你們買了什么衣服,在追什么明星,或者又喜歡上學校里哪個傻不拉唧的伙子。”
“你怎么知道他會傻不拉唧?”任勤勤笑,“跟著你混,眼光都高了一大截,將來我看中的男人,絕對是人中龍鳳,之驕子,會讓你對他贊不絕口的。”
“這樣的男人只活在歷史書里。”沈鐸。
任勤勤噗一聲,笑得停不下來。
“晚安,沈鐸。再見。”
第三日一早,任勤勤在王英的陪伴下,搭乘飛機前往t大報道。
母女倆搭乘民航,坐商務艙。惠姨抱著沈鈞去機場送校
飛機滑過跑道,沖向萬里無云的藍。
沈鐸則在前一日臨時去北京出差,錯過了這一場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