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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暗刀(4)

    “客官,到啦。”撐船的艄公抹了抹額頭上的汗。</br>  望著眼前的流水與遠山發愣的苗管家,在小船靠岸時的顛簸里回過神來。</br>  “多謝船家?!彼读隋X,向對方拱手相謝后,方才拎上包袱下了船。</br>  總有十來年了吧,連水鄉還是老樣子,一到秋日,漫山遍野都是桂花香氣,連河水都被染出了甜味似的,縱然已是深秋,那些屬于青山秀水的味道還是悠悠然然地飄散著。</br>  苗管家深深吸了口氣,踏上那條走過無數次的石板路,往那片隱在山鄉深處的宅子走去。</br>  挎在肩上的包袱沉甸甸的,里頭裝得最多的,是用各種果子制成的蜜餞。他來時,在京城里最出名的食鋪里買了好多包,生怕要送的人不夠吃,心心念念要把鋪子里最好吃的蜜餞都買下來似的。老板早已熟悉他了,因為這些年來,苗管家每年都在差不多的時候去店里,后來知道他是司府大管家之后,老板曾表示可以直接送貨上門,不勞苗管家親自來一趟,但他婉拒了老板的好意,說還是自己親自來挑選比較好。每一次他都挑得特別認真,不夠甜的,果肉不夠飽滿的,都不要。老板感嘆不知是誰這么好口福,能讓苗管家如此費心,每次苗管家都只是笑笑,說一個老朋友愛吃蜜餞。</br>  雖然往這條石板路上來回了多年,但每次踏上去,心頭依然會像是第一次去見公婆的小媳婦,又或是在外拼搏數年仍舊孑然一身的游子,免不了生出一絲好笑又悵然的小緊張。</br>  可他是司府的大管家啊,不是扭捏的小媳婦,更不是一事無成的浪蕩子,但這種緊張,每一年走上這條石板路時,都無法避免地涌出來。</br>  這條路的末尾,是連水鄉里最著名的一家人,男主人姓陸,名澄,做的是教書育人的行當。陸家書院不但是連水鄉里的榮耀之地,名聲遠播,其他州縣的百姓不遠千百里也要將孩子送來這里,原因是陸家書院開院二十年來,書院學子中中鄉試者無數,更出進士數名,自此仕途亨通,青云直上,故而眾家父母無不以送子入此書院為榮。而陸澄本人更成為了連水鄉里極受尊重的人物,盡管只得四十來歲的年紀,但上至官賈下至鄉民,無不尊他一聲“陸夫子”。</br>  他跟陸澄是同鄉,幼時一起玩泥巴捉泥鰍的好友。有一回他淘氣,落進了村前的河里,是陸澄奮不顧身地把他救上來,兩個人一起挨打罰跪,最后是曉鏡偷偷拿了饅頭給他們。曉鏡是他們的跟屁蟲,也是他們共同的小妹妹,村子里也有不少孩子,但只有他們三個感情最好。如果當年的皇帝沒有把江山割讓給外族,如果天下沒有戰火連綿,他們的人生軌跡應該同時下的普通人一樣,平安長大,娶妻生子,陸澄的書念得最好,沒準將來能做狀元,他跟斯斯文文的陸澄正好相反,念書沒有哪次不念到打瞌睡,唯有幫他做生意的爹娘算賬時算得又快又準,平日里還喜歡舞刀弄槍,只要聽到附近有誰拳腳了得,就要厚著臉皮去拜師。兩人唯一相同的一點,是他們都喜歡曉鏡。</br>  曉鏡長得漂亮,說話細聲細氣,他們最喜歡她一邊拿手絹給他們擦掉臉上的汗,一邊嗔怪著說他們不是人是猴子。每次因為淘氣挨打挨餓時,她總是嬌滴滴地說活該,然后扭身就走,再趁著大人不在時,送水送飯。每次只要聽到她說話,甚至只要聽到她走來時的腳步聲,聞到她發間隱約的香氣,挨打的地方都立刻不疼了似的。</br>  雖然那會兒年紀小,尚不知何為男女之情,但他們都隱隱覺得,如果長大了娶媳婦,那肯定就是曉鏡了。幾家大人也看在眼里,只想著等他們再長大些,就把親事定了吧,不是他,就是陸澄。</br>  但是,他們還沒來得及長大,國亂了,家也散了,亂世兒女,流離失所。</br>  一場戰火,曉鏡被契丹人擄走,而他沒了爹娘沒了家,隨一位親戚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方,陸澄也跟著父母去別處逃難,原本平靜安好的生活一去不回。</br>  那幾年,他的日子特別難,所謂親戚,不過是打著收留的幌子,將他帶到異地作為童工賣掉罷了。猶記得在那暗無天日的礦洞里,他跟大人們干一樣的重活,累到吐血也沒有休息的可能,餓死了,病死了,就抬出去隨便埋掉。他逃跑過無數次,都被抓回來打了個半死。最后一次逃跑,工頭下了命令,要活活砍掉他兩只腳給所有人做個“榜樣”,于是他被綁起來送到了高舉的大刀下。</br>  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擋下了那把刀,反手就取了工頭的性命。</br>  非法開采的私礦被搗毀,另一撥不知是哪里來的江湖人士,把操縱苦工草菅人命的家伙殺得落花流水。</br>  那年他還不到十歲。</br>  保住他雙腳的人收留了他。那個男人說,好小子,刀都架上了,你連哼都不哼一聲,小小年紀就是個狠角色啊哈哈。</br>  狠角色?若真是狠角色,又怎會成為他人案上的魚肉。</br>  但不管怎么說,他終于脫離了人生中最暗黑困苦的日子,跟著男人回了他的家。</br>  收留他的男人,姓司。</br>  至此,他再未離開過司家,從掙扎求生的苦孩子到司府大管家,他接受這樣的人生。</br>  記得是在司家兩位小少爺出生后的第一年,他為公事去了一趟新洲,不曾想在一間青樓外見到了被客人糾纏的曉鏡。時隔多年,面容已改,但兩人卻毫不費力地認出了彼此,一個驚喜,一個羞愧,他趕走那個無賴,已改名叫小艷紅的曉鏡滿臉通紅,笨拙地掩飾著說他認錯人了。</br>  怎么會認錯,他賬本上的萬千條數目,各種武功秘籍上眼花繚亂的招數,他尚且不會認錯分毫,一個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里占據了不可替代的位置的姑娘,又怎么會認錯。</br>  那天,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老鴇,“包”了小艷紅一晚。</br>  燈火跳躍,燭淚無聲,濃妝艷抹的她,在他眼里卻還是當年那個嬌憨可愛的曉鏡妹妹。</br>  她說當年被契丹人擄走之后,她趁夜逃了??伤菚r還那么小,又不知身在何方,走投無路之際,被一個她以為好心的大娘救了,還把她帶回家中好吃好住。不久之后,她就被送到了這里。她知道這里是不好的地方,但她無能為力,跑過,反抗過,但每次換來的都是各種狠毒的懲罰。她想過自盡,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在這煙花地里屈辱地活下來。</br>  那天她拉著他的衣袖,像小時候一樣,慢慢把這十來年的遭遇講給他聽,她的聲音還是細細柔柔,仿佛從來沒有經歷過任何磨難??墒撬f的每個字,他聽起來都像扎到自己身上的刀,特別疼。</br>  那天清晨,她笑著說,若當年一切如常,她應該當他苗家的媳婦。</br>  他皺眉,說,我替你贖身。</br>  說到做到。</br>  數月后,他帶著曉鏡來到連水鄉,說以后就住在這里吧。</br>  她很喜歡,說此地景色如畫,恬淡安寧。</br>  他說不止,還有故交在此。</br>  陸家書院前,陸澄看著曉鏡,呆立片刻,旋即泣不成聲。</br>  他對曉鏡道,當年一別,各奔東西,我一直尋找你們的下落,總算天有眼,前年被我尋到了陸澄,今年被我遇到了你。</br>  那個深秋的夜晚,他們三個在陸澄家的院子里燒肉煮酒,只說開心事。彼此缺失的那十年,如杯中烈酒,一口咽下去,再不提起。</br>  他在連水鄉住了一個月,和陸澄一道幫曉鏡收拾新居,采買物品,只是在曉鏡掏出手帕給他擦汗時,他躲開了。</br>  尚未娶親的陸澄對曉鏡依然體貼備至,偶爾還會像小時候那樣想出各種法子逗她開心。可是她在笑出來的同時,卻又總忍不住向沉默的他投來悵然若失的一瞥。</br>  他當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不行,他不能對她的余生有任何承諾,因為他是司家的人。跟著他,就意味著要隨時面對來自江湖中各種各樣的麻煩與危險,他甚至都不能確定自己能活到哪個時候,又如何給她安穩。要陪在她身邊的人,絕對不該是他。</br>  陸澄還是很喜歡她的,他看得出來。</br>  留在一個教書先生身邊,比留在一個刀頭舔血的江湖人身邊好多了。</br>  離開連水鄉時,他同陸澄與曉鏡約好,以后每年這個時候,他都來連水鄉探望。</br>  上船前,曉鏡叫住了他。</br>  他回頭,其實有點害怕,如果她不明白自己的用心,突然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要怎么辦。</br>  而她只是笑著說:“以后來時,給我帶蜜餞吃。”</br>  他松了一口氣,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吧。把你帶回應有的安寧,做一個每年都給你帶蜜餞的老朋友,然后遠遠地看你幸福著。</br>  臨別之際,他又返回去拍了拍陸澄的肩膀,在他耳畔低聲道:“我們最疼愛的妹妹,以后你好好待她?!?lt;/br>  陸澄微愕,旋即用力點了點頭。</br>  他上了船,水聲淙淙,岸邊送別的人越來越遠。</br>  幾年后,曉鏡與陸澄成親。</br>  他也沒有食言,縱然是在司家遭逢變故的那些年月,他依然在每年的秋天去連水鄉,每次都帶著滿滿一大包的蜜餞。</br>  他從不告訴他們自己具體在干什么住在哪里,只說在一個大戶人家當管家,挺忙的。</br>  他們不是江湖人,何必知曉江湖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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