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羅姆在刺眼的陽光照射下醒來,回憶昨晚尋找旅店的苦況,他決定不再亂翻別人的東西了。早餐是苦麥面包和一杯綠草茶,讓他想起朱利安鄙視的目光:好儉省啊,我的大人!杰羅姆撇撇嘴,心想,要是朱利安嘗嘗消化不良的滋味,就會收斂起這些冷嘲熱諷了。
白天行動令杰羅姆很不習慣,他的眼睛被光線刺得生疼,眼前的廣場像陽光下的鹽灘,反射著令人頭暈的強光。直到進入帳篷,他才感覺好過了些。現在是工作日的大早上,算命的帳篷里一個人也沒有。
揭開一道簾幕,占星師正趴在水晶球后面打瞌睡。杰羅姆輕咳兩聲,那人迷迷糊糊地說:“天黑了?怎么會?”
“我來尋求一些信息,”杰羅姆輕聲說,“請問值班的占星師在嗎?”
“我就是,請坐,請坐!”占星師揉著眼睛,臉上印著一圈壓痕,取出一付紙牌說,“請問您的星座是?”
“不知道。”
占星師了解地放下紙牌,換成一只刻滿符號的圓盤。“那么,您還記得自己準確的誕生日期嗎?最好精確到小時”
“不知道。”杰羅姆不耐煩地說。
占星師撓撓頭,從一堆詭異的道具里翻出一面黑耀石磨制的照不出人影的鏡子來。他輕柔地嘆息一聲,眼睛里放射出莫名的光芒,配合小睡時印在臉上的痕跡,產生出驚人的喜劇效果。“追尋真相的人吶請面對這面遙遠東方來的魔鏡回答我提出的問題真相就會向你顯現。”
杰羅姆把錢袋放到桌上,直截了當地說:“你唯一該使用的道具,就是這個水晶球。我是來打聽消息的,不是提供消息。”
占星師看一眼一袋子銀幣,把魔鏡丟進道具箱,“怎么不早說?害我浪費感情。客人您了解規則嗎?”
“請介紹一下。”杰羅姆只聽朱利安提起過占星師的情報網,卻是頭一次使用。據說每個占星師都能透過水晶球,與幕后的神秘存在聯系。占星師等于一個信息流出的管道,一旦斷開連接,其本人卻不會記得任何相關消息。這種機制使“占星家學會”成為最神秘的情報來源,也讓占星家聚斂了大量財富。
“接下來我將施展一道法術,把這間帳篷和外界相隔離。法術價值三銀蘇特,意味著整個詢問過程的開始;然后,根據您問題的性質和級別,請您依照我的提示進行詢問。這一階段按分鐘收費,每五分鐘一銀蘇特,即使沒有獲得您想要的消息,計時費用也不再退還;最后,提問的價碼由情報的級別決定,這一部分需要大量現金,但如果沒得到您想要的信息,則免收費用。以上過程不含商業欺詐,由‘貴金屬聯盟’施行信譽擔保。如有疑義,可以通過本地‘占星家學會’分會進行質詢。您聽明白了嗎?”
“懂了。”杰羅姆面不改色,卻暗中頭疼。自己的全部身家可能還不夠二十分鐘的詢問,對面的家伙簡直是一幫強盜!如果想得到精確的消息,只怕今晚就得為食宿費用發愁了。
“順便說一句,”占星師抱歉地笑笑,“占星師人身不可侵犯,如有脅迫、傷害、殺害占星師者,除依據羅森王國相關法律制裁外,還將受到‘占星家學會’的懸賞緝拿。一名被害占星師的懸賞金額,與王國法典規定的、殺害伯爵需付出之‘償命金’相等。”
杰羅姆哭笑不得,一個占星師的性命等于九萬銀蘇特,而一個王國中層官吏一年的薪餉不超過六百銀蘇特,難怪有人說,占星家學會的金庫可以支持王國整個行政系統運行十年。
“開始吧。”
占星師抽去桌布,露出下面刻在桌上的復雜法陣,水晶球的臺座與其中一個圓形重合,他指著另一個圓形說,“請您把所需金額的錢幣放入這個圓內,您的繳費將直接傳送到我們的相關人員手中。”
杰羅姆老實的投入三枚銀幣,占星師念誦咒語,廣場上的嘈雜人聲很快安靜下來,帳篷變成一個隔絕的小空間。杰羅姆又投入一枚銀幣,占星師眼睛緊閉,雙手放在水晶球上,呼吸變得急促。再睜開雙眼時,杰羅姆感到正面對著另一個人。
“請提問。”占星師公式化地說。
“我想獲得關于被通緝的強盜‘金面人’的消息。”
占星師眼光閃爍一會兒,“‘金面人’,職業強盜。因多起搶劫案和一宗殺害王國地方官案件被通緝,賞金3000銀蘇特。您詢問的是否此人?”
“沒錯。”
“有關此人的信息均屬高價值情報,請進一步提問。”
“我想知道他現在的藏匿地點。”
占星師計算一會說:“情報已確認準確,價值3500銀蘇特。”
杰羅姆立刻苦笑起來,占星師果然不會做賠本生意。“模糊一點的也行,我哪來這么多現金?”
占星師再計算一下,“您需要相關情報級別的明細價目表嗎?”
“請講。”
“第一級:詳細藏匿地點,附加相關地圖,配給向導指引和免費往返馬車票。價值3500銀幣。
第二級:大致藏匿位置,誤差不超過五公里,無向導指引,不報銷往返車費。價值1300銀幣。
第三級:僅提供藏匿地點所在的行政區域名稱,贈送占星家精美年歷一份。價值600銀幣。
第四級:提供象征性情報一份,無其他服務項目。價值1銀幣。”
杰羅姆聽得兩眼發直,沒想到對方的要價完全超出了他貧乏的想像力,他有遭遇了搶劫的感覺。
“我這有一銀幣,把‘象征性情報’說來聽聽。”
占星師看著他不情愿地投入一枚銀幣,接著說:“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您想先聽哪一個?”
“好的吧。”杰羅姆期待地說。
“好消息是,您來高爐堡是正確的決定。”
“嗯嗯,壞消息呢?”
占星師抱歉地說:“壞消息是您一定想不到‘金面人’藏在什么地方。”
“謝謝你的安慰,我覺得好多了。”杰羅姆冷淡地說。
看到他準備離開,占星師突然說:“請稍等片刻,這里有一個比我權限更高的人,也許可以解答您的提問。”
杰羅姆半信半疑,取出懷表看看,五分鐘時間已經到頭。他狠狠心又投入一枚銀幣,心想既然來了,空手而回損失更大,不如等等看是否有轉機再說。
接下來的事出乎他的預料。
占星師劇烈地顫抖起來,整個人轉眼被汗水浸透,眼睛折射出深邃難測的流光。他深深吸入一口空氣,發出細緩悠長的嘆息。世界暫停住奔流的腳步,本該飛逝的盤旋不去,陰郁地凝視著此刻。面對面的兩人定格成舊歷史書的插畫,邊角泛黃卷曲,彌漫著傷感和從容的氣氛。杰羅姆看一眼懷表,指針靜止在某個瞬間,這下他覺得自己投入的硬幣值回票價了。
“我是‘廣識者’埃尼克”占星師雙眼飽含風霜,用非人的低沉嗓音發言,“舊世界的緬懷者,理性是我的父親。我比最早的人類年輕許多,卻比任何活人都要年長。我信譽卓著,因為我從不撒謊;我有許多名字,但你可以叫我‘艾文’。”
“這怎么收費?”杰羅姆惡俗地問。
“唉你的品位令我感到慚愧。既然時間在我面前止步,我只需要關于永恒的回報。”
“高尚的很。不過我沒什么可以對你講。”杰羅姆冷冷地說。
“艾文”越過占星師的瞳孔注視杰羅姆。“你認識我,雖然我們素未謀面;我了解你,甚于你了解自己。你占有著一個秘密,連我也要心動的秘密。假如你愿意與我分享,占星家的門將永遠為你開放。”
“我等不到‘永遠’,這你知道。”杰羅姆小聲說。
“對你的情形,我無能為力。”艾文惋惜地說,“但是,朽壞不能否定存在本身”
杰羅姆被他聲音里的同情觸怒了:“但是‘湮滅’能!你懂得什么關于‘湮滅’嗎?收起你那一套廢話吧!我寧愿沿著一條小徑走進地獄如果地獄愿意收容我離我遠些!我還沒到乞求憐憫的地步呢!”
“很抱歉,但是我沒有憐憫你的能力。”艾文低回地說,“對不能自足的存在,比如你,比如我,憐憫是遠遠不夠的。”
“時間可沒在我面前止步,”杰羅姆諷刺地說,“你自然可以‘慢慢’說教,我總得做點什么,免得感覺不到時光飛逝!”
艾文竟然歡快地笑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時間并不重要,一切只取決于兩件事:立場和尺度。你只看到尺度對你的局限,卻還不曾找到與之對應的立場。在我的立場上,除了時間,還有許多尺度限定了我。”
杰羅姆似懂非懂,沉默了一小會,說:“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現在的你不會,”艾文贊同地說,“但我仍然愿意幫你一個忙,作為你回答的報酬。”
“我不懂,既然我選擇了沉默,哪來的什么回答呢?”
艾文溫和地說:“別忘了,‘改變’塑造了人。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的你,總會把秘密告訴我。我擁有無限的耐心,你卻面臨著有限的抉擇。現在,我要去見下一次的你,也許一切都會清楚了。”
說完這句話,占星師深邃的瞳光緩緩熄滅,懷表“嘀嗒”地走起來。
“‘占星家學會’感謝您的贊助!”占星師恢復了公式化的聲調,“以下是您需要的信息,請準備紙筆:‘金面人’的藏匿處,位于高爐堡西南角的貴族居住區內請留意最高的建筑。本情報誤差不超過五公里,在此預祝您達成心愿,歡迎再次惠顧!打聽消息?就找‘占星家學會’!老客戶享受八折優惠,更有精美贈品!”
杰羅姆看看備忘錄上記下的消息,對省下一千多銀幣還感到難以置信。
占星師恢復了神志,一邊擦汗,一邊抱怨:“什么嘛!秋天還出這么多汗,不如去蒸氣浴室打工呢先別走,這是你的‘客戶憑證’,下次憑證八折,遺失不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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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區可不是好進的。
杰羅姆束手無策地看著兩個衛兵,這二人剛把一位“閑散人員”修理了一頓,這時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聊起天來。聽說高明的盜賊能借助一條長索爬過高墻,杰羅姆仰視面前的厚石墻,墻頭插滿尖銳的鐵蒺藜,要想望到頂,必須把脖子向后折,直到頭暈眼花。
杰羅姆找個無人的角落,正要施展“隱形術”,忽然隔墻聽到整齊的號令聲巡邏士兵,聽腳步不少于二十人杰羅姆不再抱有僥幸的希望了,“隱形術”能把他弄進去,卻未必能讓他活著出來。
先找個熟悉地形的人,再想辦法混進去。
打定主意,杰羅姆轉過守備森嚴的大門,向夾在高爐堡外城墻和貴族區內城墻間的街道走去。
高爐堡的設計者顯然有些短視,沒考慮到貴族們無止境的擴張欲望和潔癖。貴族區的規模不斷增加,把原屬于平民的集市和住宅擠壓成一個狹長地帶。新建的內墻使這條布滿二層樓房的街道僅夠通行,除了正午,陽光也只能照在二樓陽臺上;杰羅姆總算擺脫了日盲的困擾,為了在夜盲之前做好準備,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熱情短刀”是個品流復雜的地方。杰羅姆依照一貫的經驗,找到這家生意興隆的酒店,再向酒保施加點影響,很快得到了需要的情報。
“貴族區?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想想對了!看見那小子了?”酒保指著角落一張桌子底下說,“趴在那里的那個。沒人比他更熟悉貴族區的情況了。”
“嗯一個夜盜干這行的喜歡穿一身便于潛行的深色衣服。”杰羅姆老練地總結說。
“是嗎?我還以為那只是好久沒洗造成的”酒保怪怪地看著他。
“不對看他體格應該受過良好訓練,”杰羅姆想盡量表現得專業些,沉吟著說,“右手有使用刀劍留下的磨蝕痕跡,顯然曾是個衛兵。你看,趴倒的樣子很專業,應該上過戰場現在當兵的真不像話,打過幾次仗,見過幾個死人就吵著精神崩潰啦,什么人間地獄,醉到不省人事”
酒保吃驚地看著他,“怎么想到的?真有一套!不過伙計,你有點鉆牛角尖。任你想破腦袋,也猜不到這人的來歷。”
杰羅姆小小失算,面不改色地說:“猜錯了?那他是干什么的?”
酒保指指墻上懸掛的一套重型盔甲杰羅姆剛剛還夸獎過那精良的做工神秘兮兮地說:“這套好家伙就是剛才那小子抵押給我的,一位爵爺!沒錯!以前住在貴族區,是個‘鐵面騎士’,有一陣子風光。后來欠了一屁股債,連馬也賣了,天天就是玩命喝酒。自從上上個月到我這,清醒的時間總共沒有三五天要跟他講話非等到明天這時候不可。”
聽完酒保的話,杰羅姆感到這人的利用價值大大提升。他走到桌邊,一股混合了酒精和發酵食物的氣味讓他立即止步。忍住強烈的反感,杰羅姆用腳踢了踢,果然毫無聲息,酒保的判斷是對的。
“找個人把他弄干凈。兩間二樓的客房,相鄰的。”
酒保為難地說:“我到哪找人去?”
“叫殯葬師來,照死人的規矩辦妥。我要他看起來像新的一樣。”杰羅姆拋下幾枚銀幣說。
酒保打個寒戰,看到他慘白的臉色,小心地問:“你不是來找‘材料’的吧?”
杰羅姆過一小會才聽懂,“我不是死靈法師,對人偶不感興趣,更不想惹麻煩。等他醒了你別亂說話,我得多住幾天。”
“隨便你。”酒保撇撇嘴說,“反正他爛在這對我也沒好處。多嘴問一句,你現在要到哪去?”
“退掉原來的旅店,我還有條狗。對了,你認識最好的首飾匠嗎?”
“嗯,你找叫‘粉薔薇’的店,就在不遠處,我指給你”
第二天吃早飯時,杰羅姆見到殯葬師疲憊地走出隔壁房間,為一個銀幣的報酬勞碌了一整晚。臨走還搖搖頭說:“不可思議,比死人還老實!”杰羅姆心想,任何人被灌下兩倍劑量的睡眠藥劑,不老實才怪。
推門進入隔壁的房間,那酒鬼果然被收拾的煥然一新,一身嶄新的壽衣至少比原來那套像樣多了。胡子被刮干凈,露出一張憔悴但堪稱英俊的臉,讓不懷好意的杰羅姆小吃一驚。
酒鬼的個人物品被整齊地擺在桌上:帶有像框的廉價項鏈,杰羅姆不客氣地打開看看,里面是“波波皇后”本人的下流小畫像;一套舊色子,掂量一下,看來灌了鉛;六七枚銅幣好好地摞在一處。
杰羅姆耐心為零,咒語響過,一道極度弱化的閃電正中酒鬼的左胸。一陣**后,那人平靜下來,打量著他。
“就是你嗎?唉原來長得這么一般”看了一會,酒鬼異常清醒地說。
“什么意思?”
“啊?難道我還沒死嗎?你不是來接我的死神吧?”
“別傻了,我剛救了你的命!”杰羅姆不假思索編出一段謊話,“昨天你喝醉了,被一個櫻桃卡住了喉嚨,有一陣子以為你完了,殯葬師給你‘修整’了一下。幸好我發現你還有呼吸”
“櫻桃?我討厭水果怎么會這樣?再說我哪來的錢給殯葬師?”酒鬼露出混亂的表情。
“我付的。”杰羅姆嘆口氣,“你不記得了?昨天你說你是‘鐵面騎士’,我以前在‘嚴霜騎士’服過役。咱倆談了幾句,玩了幾局‘雙六’,你贏了三個銀幣就是用的這幾枚色子”
杰羅姆別有深意地亮出灌了鉛的色子,酒鬼的臉色不自然起來。
“除了‘修整’的費用,這里還剩兩枚。”把銀幣塞進他手里,杰羅姆關心地說,“你還好吧?吃點什么嗎?”
“我唉腦袋發暈,什么都不記得了抱歉讓你破費”
“無所謂,你贏的錢。我只是幫個‘小忙’,救了你一命而已。”
酒鬼苦笑,杰羅姆看起來可不像樂于助人的樣。
“你等著,我叫點吃的。”等他再進來,手里托著一個木托盤。“喝了它,對宿醉有好處。”
酒鬼遲疑地看著杯子里的草藥,在杰羅姆友好的注視下,硬著頭皮喝下去。雖然難過地直皺眉,精神卻好了許多。“謝謝你的好意,不知道”
“艾薩克,不記得了?能知道你的全名嗎?昨天你顯然有些呵呵,你知道”
酒鬼抱歉地說:“霍華德·諾頓,叫我霍華德好了。”
“霍華德,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我能支付一些報酬,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杰羅姆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霍華德·諾頓早料到事情沒這么簡單,不由得看看自己身穿的壽衣:“我再沒什么值得介意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經死了,不是嗎?”
杰羅姆直視他的眼睛,“你怎么會淪落到這一步的?算了,別告訴我。我只想到貴族區找個人,他可能不太友好,過程也許有些曲折”
“要動用武力吧?”
“說實話,也許是。”
“可我惹的麻煩夠多了”
“我需要個向導,不是打手,而且我保證,事情會盡量和平解決。我可以預付你一半報酬二十銀幣,你只要替我指點路途,沒別的。”
“唉你是個獵頭人?還是殺手?”霍華德疲倦地看著對方。
“你不想知道。”杰羅姆愈加不耐煩,對方比他預料中難纏許多。
“事實上,我想。”霍華德認真地說,“我不知道自己可能把一個什么人帶進去抱歉老兄,即使我不住在那,也不愿意看到不幸的事發生。”
杰羅姆被迫重新估計對方的人品,不過他早準備好了最壞的情形。
看起來,‘艾薩克’下了一個決心,“你保證守秘密?”
“我保證。”霍華德舉起右手,用宣讀騎士誓言的姿勢說。
“認識嗎?”一塊比手掌略小的徽章被亮出來,做工精致,閃爍著暗淡的冷光。
“‘法眼廳’?!你是一個密探!”霍華德馬上明白了,這些國王的眼線有誅殺大臣的權柄,通常佩戴面罩,著黑袍,是‘血腥統治’時期的遺物。
“我們名聲不佳,這我承認,不過我是來‘秘密’追捕一個職業強盜,‘金面人’。”杰羅姆很快收起徽章,這樣的假貨沒法蒙混太久,真正的“法眼廳”標志雖不及協會的別針精巧,卻也有一套辨別真偽的手段。
“我見過這人的畫像。”
“所以,報酬照舊,別打賞金的念頭。如果事情敗漏,我不會替你說話。公事公辦。”杰羅姆露出生硬的表情,表演得絲絲入扣,霍華德看來完全相信了他。
“好吧,我想辦法弄你進去,不過我沒法幫太多忙好一陣子沒摸過劍了。”
“你只管帶路,別的我來擔心。”杰羅姆暗中松口氣,“現在,這二十銀幣拿去,你得打扮一下了。”
******
守門的衛兵認出了霍華德·諾頓爵士,遲疑地行了個禮。
“抱歉先生我以為您已經搬出這里了”
霍華德看來衣冠楚楚,杰羅姆正充當他的扈從。“你說的沒錯,我來找買下我房子的先生有些地產手續不全,我把文件帶來了”
看到‘文件’,衛兵放松戒備說:“您可以進去待到黃昏,您的扈從”
“請別擔心他,他會像影子一樣跟隨我。”
衛兵猶豫片刻,看到霍華德不耐煩的神情,再看看杰羅姆奄奄待斃的模樣,不情愿地讓出路來。
直到通過沉重的鐵閘門,杰羅姆才開始慶幸自己的謹慎。閘門兩側的尖木柵隨時可以筑起簡陋的防線,遙遙相望的角樓駐扎了弓箭手,三股正在巡視的士兵加起來有幾十人,各自擎著尖銳的長矛。他奇怪地想道,高爐堡最近沒傳來什么大新聞,為什么一副如臨大敵的狀況呢?
兩人不緊不慢地走著,霍華德小聲說:“鐘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圍繞鐘樓的是公共場所,住宅分散在三個方向上。”
杰羅姆觀察形勢,記憶衛兵的巡邏路線,隨口問他:“這里的氣氛怎么這么緊張?最近有事發生嗎?”
霍華德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才嘆口氣說:“我本來不想再回憶這些,等我們進入鐘樓下的神殿,沒人注意時再說。”
兩人裝模做樣地繞個圈子,越過小花園,進入神殿。這里供奉著‘沉默者’洛克馬農,也是羅森王國唯一合法的神祗。自從十年前王儲“羅森·里福斯第四”假借神名進行的叛亂被鎮壓,神職人員的地位一落千丈,羅森也成了別國口中的“無信仰國家”,公開場合談論宗教都可能招來“法眼廳”的制裁。
一名枯瘦的祭司向霍華德點頭致意,兩人顯然相互熟識,卻一句話也沒說。祭司打開一道窄門,露出內里的密閉房間。厚實的木門外罩金屬板,用大鐵釘鑲嵌,看來隔音效果極好。杰羅姆狐疑地看向霍華德,只聽對方說:“沉思房間。難道你沒來過嗎?”門一關,兩人就進入了不虞偷聽的密室。
杰羅姆記起自己的身份,冷冷地說:“這房間讓我想起陰謀家的工作地點。你不會正有什么秘密向我揭發吧?”
“正相反,先生,你說實話的時候到了。”霍華德平靜地看著他。
杰羅姆靠向墻壁,快速掃視不大的房間,突然遭遇埋伏的可能實在不大。“你是叛軍的人?”
霍華德低沉地說:“不。但你也不是法眼廳的密探。”
杰羅姆沒說話,霍華德接著說:“我對密探沒好感,這類人毀了我的生活,但是我不能譴責他們我曾經被迫成為他們的一員也令我的姓氏被玷污。”
杰羅姆看著他的眼睛,感到他每句話都是真的,只好在對面坐下,冷淡地說:“好吧,我編了個高明的謊話,可惜遇到錯誤的對象。你的意見呢?”
霍華德對他的鎮定露出一個微笑:“我仍然感謝你救了我的命。不論你一開始的說法有幾成是真,但你見到我時,我的確滑到了最低點,是你把我喚醒的在我以為自己死了的時候,才意識到曾經充滿羞恥的生活是我擁有的一切。所以朋友,請允許我繼續幫助你,只要你不介意更直率些。”
杰羅姆大嘆倒霉,自己怎么就不能耍弄一些頭腦簡單的人呢?他露出一個和解的笑。“說實話,我的真名叫約翰,是個賞金獵人。追捕的事沒騙你,我的確亟需你的幫助。賞金可以分你兩成,你怎么說?”
霍華德真誠地說:“我相信你,也的確需要一筆錢,請容許我說明理由。”
杰羅姆作出“請講”的姿勢,霍華德開始陳述自己的故事。
“我曾是個稱職的‘鐵面騎士’,打過幾場硬仗,科瑞恩那一邊的‘勇猛獅鷲騎士團’幾次秘密派人招募我。由于是家族的次子,我沒繼承任何封地,一切都是在戰場上拼殺換來的。對我的過去,我不想再多說。幾個月前我決定結婚,告別戎馬生涯。這時部隊接到了秘密指令,挑選最精銳的騎士執行特殊任務,我加入的小組有十二個人,一個表情陰沉的男人是我們的指揮官。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法眼廳’的密探頭子,來挑選戰士安插到王國另一支邊防軍中,我有很多朋友在部隊換防時轉到那支隊伍。他聲稱在邊防軍中有人違背騎士規條,投向了科瑞恩,這在我們來說是不可原諒的大罪。雖然對密探感到不齒,但我還是服從了安排。”
霍華德的表情開始沉重起來,每一個字都像反復琢磨過無數遍。
“經過周密的計劃,我成功打入邊防軍的小圈子,他們之中有幾個我認識了一輩子的朋友,雖然目的并不卑劣,但背叛他們的信任令我夜不能寐。一天夜里,我的朋友原諒我隱去他的名字邀請我參加一個聚會,他甚至還是我的鄰居。我毫不懷疑這次聚會的性質,所以只是輕裝前往。聚會在廢棄的哨站舉行,我們常在那里喝酒談天。參加的共有九個人,他們包括我的朋友,開始談論‘血腥統治’時期的人物,后來又表示對非法信仰的同情。我體面地提醒他們,即使對自己人也要顧及談話的尺度。忽然,他們一齊逼視著我,我的朋友有些失控地質問我的信仰,我感到他咄咄逼人的態度里包含著羞愧的成分。”
霍華德痛苦地閉上眼睛,“我耐心地勸說他別再喝酒,而我不會把他們的話當真。突然,我的朋友提及了我未婚妻的名字,說早就在‘真理會’這個激進組織中見過她當時,我不記得自己在何種感情的支配下,不顧一切地反問,‘難道你們就因為這樣的理由投向敵人嗎?難道你們不知道,王國的密探一直在看著你們嗎?’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沉默。沉默過后,我的朋友問我,‘我們認識了多少年,霍華德?’我只有無聲地看著他。然后他對其他人說,‘這個密探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曾救過我的命,我曾救過他的命,請你們為我做見證,一對最好的朋友是在一場公平決斗中踐行信仰的!’
“幾個人中的一個,把照明用的風燈掛在一顆枯樹上,從坐毯底下抽出兩把劍來,劍刃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我們都有些失控了,他是因為被出賣的憤恨,我則想報復他對我未婚妻的侮辱。選出里來的證人手持利刃,先默然交給我武器,然后才轉向我的朋友。‘決定這么干嗎?’他問。‘就這樣吧。’我的朋友一邊說,一邊解開大氅。這時證人一劍刺進他胸腹之間,大氅馬上被冒出來的鮮血染紅了。”
霍華德平靜地說到這里,卻忍不住打一個寒戰。“‘國王萬歲!’證人喊出了密探規定的暗號,站到我身邊。這時我來不及在意剩下的人,只見我的朋友眼球突出,嘴唇微動,向我說了句什么。等我清醒過來,證人已經在幾把長劍下受了傷。我無意識地揮劍,二對六的戰斗結局很明顯,長劍在多次交擊下崩了口,我多處負傷,幾把劍還在不停攻來。就在這時,暗處飛出的弩箭射傷了與我們戰斗的幾人,密探的同伴很快瓦解了對方的抵抗,他們被毫無尊嚴地割斷喉嚨。我腦中一片空白,證人把匕首交到我手中,‘你來結果這個支持王儲的亂黨!’他指著我那還沒斷氣的朋友說。我的朋友他重復地說著一個詞,‘艾米莉’,我認識他的妻子像認識他一樣久。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宰了那證人,密探騙了我,他們并沒有投敵,只是做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我一動不動地瞪著那人,直到弩箭都對準了我。”
霍華德為自己表現出的懦弱悔痛萬分,他停了一會才說:“后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有人用劍柄打暈了我不,我故意等他們打暈我,好給自己活下來的借口密探撤銷了我的軍籍,聲稱我欠了高利貸,這些都是我應得的。但是,艾米莉不應該受懲罰,她什么也不知道,卻被無辜流放到城堡外的農場!我需要錢贖買她的隸農身份,這都是我的錯!我一度想用死來逃避這罪責,現在是面對的時候了。”
杰羅姆面無表情地聽完,他被這段長篇大論唬住了。
你唯一該埋怨的是你那乏味的價值觀!
杰羅姆忍住嘲諷的欲望,低著頭說:“令人震驚!請原諒我不知道如何表示同情,你的遭遇簡直讓我喘不過氣來。”
霍華德長舒了一口氣,解脫地說:“感謝你傾聽我的經歷,這樣的恥辱是一個人難以承受的現在我感到好多了,雖然我的軟弱不值得被諒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你不該為此放棄生活。那么此地的緊張氣氛也與之有關了?”
“沒錯,我的朋友。對王儲余黨的清查才剛開始,據傳逃到曼尼亞候國的王儲近期將返回羅森,我私下以為,有不少騎士正盼望加入他。”
“形勢更復雜了,我們必須盡快解決問題。”杰羅姆向對方伸出一只手,“我,約翰·金斯利,發誓對霍華德·諾頓保持坦誠,洛克馬農為我作證。”
霍華德有些激動,“可是我我已經失去了榮譽不值得被信任”
“我并不是不說謊的圣人,你不會欺騙我,我知道。”杰羅姆本著臉,盼望這煽情的一幕趕緊過去,他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
霍華德伸手與他相握,“我,霍華德·諾頓,發誓對約翰·金斯利保持坦誠,洛克馬農為我作證!”他顫抖著說完,看起來對自己又恢復了幾成信心。
屋里的氣氛大為融洽,杰羅姆對心懷感激的霍華德虛情假意一番,騙得他死心塌地。這時想起朱利安·索爾的金玉良言,“欺騙是情感的藝術,動之以情比單純依靠狡詐見效更快。”不由得后悔怎么不早用這招。
霍華德跟著杰羅姆登上鐘樓,老舊的木樓梯蒙著一層灰,除了祭司定期上來照管大鐘的齒輪,這里沒留下別的痕跡。杰羅姆透過鐘樓四面的窗口向下觀望,除了巡邏的士兵,居民都躲在家里,神殿四周的小廣場空無一人。這時,大鐘敲響五次,震得灰塵四濺。杰羅姆奇怪地問,“這鐘使用什么動力?”
霍華德想想說:“不清楚。神殿的建造時間有很多不可思議的傳言,洛克馬農神像是后來鑄造的。百多年前這里是舊城遺址的中心,那時科瑞恩控制這座城市,在廢墟上建造了大部分建筑:圖書館、老城區的半圓市集,拱頂會堂直到羅森在半個世紀以前占領此地,豎起城墻,才有了‘高爐堡’的稱謂。如果想知道更多,可以去問祭司,他是庫芬人,以前曾做過我的歷史教師。”
兩人重新回到神殿內,向祭司詢問鐘樓的歷史。祭司思索片刻說:“神殿建筑的時間早于523年克瑞恩在此建城,屬于古代城市廢墟的一部分。羅森的軍隊攻占城市以后,神殿里供奉著科瑞恩的異端神祗。鐘樓的機械部分當時運轉良好,我們只修復了朽壞的樓梯。至于鐘的動力,十多年前幾個工程師來調查過一段時間,說是水力驅動,古代工藝的產物。”
杰羅姆和霍華德再次回到樓頂,從齒輪和傳動桿之間,找到一口向下的豎井。所有活動的機械部件,似乎都從深入豎井的金屬鉸鏈處獲得動力。杰羅姆點燃一團裹了重物的油布,拋入豎井。過了一會,傳來“噗通”一聲,火苗倏然熄滅了。
兩人面面相覷,豎井下面竟是一條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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