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塔克”位于羅森王國東部邊境地區,作為城鎮規模不過中等,緊挨著廣闊的苦麥田地。矗立在西北角小丘上的堡壘駐軍五百,日夜俯瞰城鎮中其余的低矮建筑。隸農居住的棚屋排成兩列,用木柵欄和城鎮主體隔開,幾座箭樓隨時保持戒備,防備的卻是來自柵欄內的威脅。
城鎮沐浴在落日余暉的映照下,安靜得異乎尋常。勞作歸來的隸農行走在砂石路上,幾名衛兵跟隨左右,長矛上段挑著原本是旗標的破布條。杰羅姆撇一眼這群人,隸農松松垮垮地踩著揚塵土路,士兵旗標上的常青藤圖案已經無法辨認。道路兩旁大部分商鋪都釘著門板,城鎮在收獲季節竟然人煙稀少,透著緊張和不自然的氣氛。
朱利安和讀心者前去拜訪此地的一位“熟人”,既然“執行委員會”不準備向他透漏任務信息,杰羅姆也懶得追問,分頭行事正好給了他一點不受監視的空間。眼看太陽落山,他就帶上莎樂美在鎮子里到處亂逛。
身穿連著兜帽的長袍,莎樂美緊握住杰羅姆左手,纖細的指節由于緊張變得毫無血色。生活在地下的居民,對強烈陽光和無盡星空總會感到莫名恐懼,很難接受過份耀眼的光源和廣闊空間。“普爾呼林”洞頂的螢火蟲看上去類似滿天繁星,莎樂美雖然還無法忍受白晝的陽光,對夜空的恐懼卻并不強烈。為了令她盡快適應地面生活,杰羅姆決定一有機會就帶她出來;除此之外,最近出現的種種難題也令他深感不安。協會的要求越發苛刻,莎樂美的處境也變得更加危險,長此以往、說不定哪天就要準備同協會反目雖然這前景極不樂觀,但并非沒有實現的可能。
杰羅姆暗自搖頭,驅散不快的思緒。兩、三盞風燈只能照亮小段街道,其他部分浸沒在黑暗中,完全見不到行人。兩人來到正待打烊的面包作坊,杰羅姆買下一條為“霜露節”準備的黑面包,又到城里的酒館弄到些新釀造的苦麥啤酒。
離開城鎮不遠,四周陷入徹底的黑暗,綠眼睛在無光環境中顯得異常明亮,莎樂美看著路旁影影綽綽的苦麥植株,發現兩人正站在馬車到來時所見的麥地旁邊。
折斷幾株手指粗細的麥稈,清出一塊鋪毯子的空地,杰羅姆取出蜂蠟制成的精巧蠟燭,一點燈火映照下,莎樂美的面容更顯嬌艷。她環視四周,稍有些不安地問:“在這里總覺得挺奇怪,你們的風俗嗎?”
杰羅姆心里好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地說:“當然,這么幽靜的地方最適合野餐,青年男女經常到這約會呢!‘霜露節’快到了,特地請你嘗嘗羅森的特產全麥黑面包和麥芽啤酒。沒試過的話,就不算真正到過羅森。”
麥芽啤酒冒著泡,散發出啤酒花和類似周圍泥土的清新香氣,燭光下呈現棕黑色澤。只抿一小口,莎樂美就露出難過的表情,液體帶著強烈的薄荷口味,清涼得過了份,好像吞下一口冰水。等開始的刺激過去,口感變得清冽苦澀,接著轉為富于層次的甘醇,似乎每一秒都有些微不同。小心再嘗一口,莎樂美的表情像飲品的口感一樣不住變化著。
吁出一口氣,她拍拍胸口說:“古怪的東西我可能永遠沒法習慣它。”
“相信我,”杰羅姆強忍住笑意說,“沒人真正習慣這玩意,所以它才這么特別。嘗嘗面包,全麥粉烘烤的,只在兩個特殊節日才能買到。”
苦麥制成的黑面包外表呈咖啡色,散發淡淡麥香和蜂蜜的甜膩氣味,蒙著一層輕油。稍微用力,面包就被掰下一部分,杰羅姆細心地把它再分成幾份,猶豫片刻,才掂起拇指大小的一塊。
“讓它留在嘴里一小會兒,”他看上去一點不像開玩笑,聲音低沉地說,“不準吐出來會帶來霉運。”
莎樂美咬咬嘴唇,遲疑地照辦了。大約一兩秒之后,光滑的面頰褪盡血色,眼淚斷線珠子一樣大顆跌落下來,她不由自主地吞咽著,甚至來不及擦拭臉上的淚水。
杰羅姆緊擁著她,不斷輕聲重復無意義的低語,手指穿過她濃密、柔順的發絲,肩頭都被淚水浸濕。
“干嘛欺負我”她嘴唇輕顫,捶打著對方的后背,“我還不夠可憐嗎?”
“對不起我很抱歉”等她平靜下來,杰羅姆為她拭凈臉頰,輕吻她掛著淚的睫毛,“你嘗到的,是我的生活。曾經是。你想看看世界,我愿意指給你讓人流淚的部分也在其中。還想聽嗎?”
莎樂美點點頭,杰羅姆從背后摟著她,輕輕摩擦雙臂取暖,“那么,就從‘流淚的公主’說起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任性的女孩,長著一頭垂到腰間的金黃秀發。她只吃帶露水的櫻桃和第一口乳汁制成的乳酪。”
“不會長胖嗎?”
“不會的。她有一千個仰慕者,每天采摘一朵盛開的菊花,通過計算花瓣的數量選出一個幸運兒,然后和他跳舞直到天亮。”吻吻她的耳垂,杰羅姆接著講。“她的土地上種植數不清的鮮花,整個夏天開放的花朵,僅供她提煉一小瓶香精,只需一滴,淡淡幽香就能持續一整年。”
“嗯,聽起來不錯。”
“女孩的青春在舞蹈中度過,金黃發辮陽光般耀眼,每天夜里都有七弦琴為她的笑聲伴奏,日子無憂無慮地過去不過聚散終有時,光陰飛逝,容顏不再,仰慕者如同枯萎的花瓣隨風飄散。這一年冬天,土地結了霜,金盞菊也凍死了,女孩又冷又餓,用剩下的香精交換一把種子。她生活的地方太靠北,種子不可能在冬天發芽,就算雙手磨出血泡,堅硬的地面只被刨開一條裂縫。”
懷里的莎樂美沒作聲,杰羅姆繼續低回地說:“金發蒙上一層薄冰,女孩望著寒風中不斷枯萎的種子,淚水止不住掉下來。夜晚來臨之前,她就睡在冰冷的苗圃中,眼淚帶著最后的體溫澆灌這一把種子。抽芽,分葉,拔節一夜之間種子不可思議的成長茁壯,結出卵圓形穗花和尖銳芒刺;第二天,遍地都是青綠色、生具七節的強健植株,每一秒都在向上瘋長,花粉在寒風中霧一樣流動,從此這片土地再沒有發生過饑荒不知為什么,雖然它結出的谷粒可以食用,但每個人在剛開始品嘗時,總要不自覺的淚流滿面,所以它名叫‘淚垂草’。”
杰羅姆梳理著莎樂美的一縷柔發,過一會只聽她說:“女孩凍死了吧?”
“我不知道,”抱緊懷里的溫暖軀體,杰羅姆輕聲說,“為什么想知道呢?淚水包含的是希望還是絕望,也許用不著深究,隨它去吧。我還有不那么傷感的故事”
“你說我嘗到了你的生活,”莎樂美用輪廓分明的臉側對著他,瞳光堪比天上星辰,“我想了解你的生活是的,我想。”
杰羅姆的表情難以覺察地抽搐一下,隨即輕笑起來,一只手探入莎樂美的衣襟,含糊地說:“干嘛要尋根究底?故事講完了,給我點獎勵總可以吧?”
“今天別啊!你保證過的”
莎樂美立場堅定,糾纏一會,眼見無法得手,森特先生意興索然地躺下來兩眼望天。莎樂美慢慢偎入他懷里,沉默著。四周聽不到蟲鳴,靜得令人窒息,過了一會,她喃喃地說:“我想知道,我想。”
杰羅姆支撐起上身俯看著她,綠眼睛背后的固執像極了另一個人心中一震,臉上卻平靜如常,杰羅姆伸手捏捏她鼻尖。“好奇心太強,你會吃苦頭的。”
莎樂美握住他手掌,在自己溫暖細膩的面頰上摩挲著,卻沒有說話。
杰羅姆低頭默想片刻,半坐起來,整理一下凌亂的思緒,用不含感情的聲音開口說:“‘淚垂草’,也叫做‘苦麥’,是種奇特的作物。抗寒耐旱,極少感染疾病,生長在光照不足、冬季嚴寒的北方山麓。環境越嚴酷,它的生命力越頑強,深埋地下的種子總有一些能安然越冬,來年生根發芽,讓種群得以延續。苦麥是羅森的基石,雖然需要一百五十天才能完全成熟,但強壯的植株極其高產,足夠供給軍隊和臣民生活所需。雖然苦麥面包口味不佳,但長期食用會比普通人早熟一兩歲羅森人以它為主食,身體強健,很少生病,王國從不為兵源擔憂。每年‘霜露節’,羅森的子民有義務食用全麥制成的黑面包,用眼淚緬懷往昔的艱難歲月。”
莎樂美把下頜擱在他肩上,出神地說:“好像故事里的情節神奇的國度。”
杰羅姆露出一個融入黑暗中的、無聲的笑,甚至有些期待地繼續陳述。“旺盛的生命力,必須以傷害他人為前提。苦麥的根、莖、葉、果,皆有毒性,不經堿化,長期食用可能造成失明在羅森,新生兒三個月大要被喂食苦麥原汁,不夠強壯的唯有一死。苦麥毒化土地,這里幾乎找不到其他活物,再肥沃的泥土,只要連續種植五年,就會耗竭地力,變成失水的沙壤。”
莎樂美的身體僵硬起來,杰羅姆聲音越發低沉,不停頓地說:“為了得到可供輪流耕作的土地,整個王國的歷史都在征戰中度過。男孩很小就要離開母親,有些人一輩子在軍中服役,被訓練成出色的劊子手。被征服者有的向王國稱臣,有的淪為隸農,從自己的土地上被迫遷移他們管苦麥叫‘萬惡之根’。這個節日里流淚的國家,其他時間卻要流別人的血羅森,和它有毒的花草,就像大地的疥瘡。”
安靜地站起身,他看來死一樣鎮定。
“我生在這,”他說,“活到十四歲。這就是我的生活。”
有一小會,莎樂美猶豫著是否應當擁抱他。等她張開手臂,讓兩人的面頰緊貼在一處,只聽見對方空洞的笑聲。
“這不是我想要的。你不必為我做這些。”輕柔而堅定地拒絕被擁抱,杰羅姆直視莎樂美的眼睛。“我說過,咱倆是天生一對。”
莎樂美感到他完全坦誠的態度,此時此刻,黑眼睛里沒有尋求憐憫的成分,而是像一個意識到“必然”的人那樣,平和,冷漠。
他微笑說:“再來些啤酒嗎?”
“我餓了。”莎樂美撅著嘴揉揉肚子,“我們去覓食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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