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從廚房拎著飯回來,把今天打探到的消息一一告訴岑三娘。
“大夫人最近經(jīng)常出府,沒在府里用飯?”岑三娘警覺起來,思索著大夫人頻繁出府的原因。
百草嘴快,“聽廚房的媽媽們說,天熱了,大夫人打算在后花園的水榭擺席,讓她們琢磨些消暑的新菜待客呢。就是她們也不知道會請什么人來做客。”
岑三娘喃喃說道:“現(xiàn)在是出夏蠶的時節(jié)。桑園一年兩收,往年此時大堂嬸最為忙碌,幾個堂兄都會去桑園……”
岑家自持詩書傳家,不肯入商道。家里的收益全來自田莊和桑園。主持中饋的大堂嬸不盯著桑園采桑和田莊收菜,反而忙著交際應(yīng)酬。如此反常,究竟是為了什么?
岑三娘想了想吩咐百草:“大堂嬸嘴緊,你去找林哥兒身邊的阿富,看能不能從四堂嬸那里打聽到消息。”
百草哎了聲,一溜煙跑了。
到了晚間,阿富傳來了岑知林的話,“……回了范家的親事,娘說閬州城比范家好的人家多的是,三娘安心。”
岑知林才十歲,他只知道岑三娘不會嫁給范二郎,許的人家只會比范二郎好。
岑三娘驀然反應(yīng)過來,“是了,范二郎有病且結(jié)巴。城中比范家有錢的大商賈多得是。把我許給人家做繼室,或者許給不中用的庶子,收的彩禮不會比范家少!”
閬州產(chǎn)絲綢,靠著嘉陵江,船運繁榮。別看城小,城里做生意的大商賈不少。范家不過有些田產(chǎn)商鋪就肯拿出幾千貫錢當(dāng)聘禮。比起范家,那些靠著水運南來北往販貨的商賈人家更是豪富。花錢娶個名門大戶的小娘子抬身份,商賈們不會吝嗇銀錢。
許氏氣得渾身發(fā)顫,“真為了銀錢竟要把三娘子許給商賈人家!”
大唐不禁商,只是再有錢的商戶在讀書人面前也矮了一頭。岑三娘已是父母雙亡,她不介意低嫁給商戶。但她不愿意任人宰割。
“媽媽,我想了個離開閬州的辦法。”岑三娘下定決心要離開岑家。
許氏眼睛一亮,“什么辦法?”
岑三娘緩緩說道:“長安離閬州太遠(yuǎn)。只要二堂叔的信沒到,堂祖母她們就不知道外祖父家的情形。你說,如果長安來了人,說外祖父要接我去長安小住,堂祖母會攔著不放嗎?”
“老太太哪敢和咱們家老太爺撕破臉呢。能和老太爺恢復(fù)往來,岑二老爺在長安就多了門助力,咱們家大舅爺可是幽州大都督呢。二舅爺也在京畿折沖府任職。”許氏驕傲地說道。
岑三娘微微一笑,“是呀,外祖父雖未入仕,也沒承襲襄武郡王的爵位。兩位舅舅卻極有出息。外祖父不管我,借他的名頭離開閬州,卻不難。雇條船,再雇幾名伴當(dāng)、婆子,扮成外祖父家的仆人來接我。媽媽在李家待了那么多年,了解府里的規(guī)矩。把他們教好了,堂祖母看不出端倪,就會放咱們離開。岑家還會準(zhǔn)備一份給外祖父的見面禮。咱們有母親留下的銀錢,再拿著豐厚的見面禮,省著用,怎么也能到長安了。”
等離開了閬州,岑三娘想,她就自由了。她對陌生的外祖父并不信任。在岑家寄住三年,岑三娘忍得太久,渴望著能自己決定自己的一生。離開閬州,她并不想到了外祖父家繼續(xù)過寄人籬下的生活。
許氏立的是女戶。她可以說是自己是許氏收養(yǎng)的女兒,把戶籍上到許氏名下。
許氏一直以為到了長安會投奔李府。眼下說出來,許氏也許不會這樣積極。岑三娘將這個念頭埋在了心里。她想,等到了長安,她再勸許氏答應(yīng)自己自立門戶好了。
主仆三人商量停當(dāng)。第二天,許氏偷偷藏了兩片金葉子出府,雇了個牙儈出面辦事。
空青跟在許氏身后,看她躲躲閃閃地進(jìn)出牙儈家中,又跟著牙儈在街上轉(zhuǎn)悠了兩日,就探明了岑三娘的意圖。
“好個聰明的丫頭。”空青贊了聲,又嘆了口氣。
他記起端午那日陪在滕王身邊初見到的岑三娘。從酒樓樓梯上下來的一群小娘子中,岑六娘美艷的容貌顯得那樣突兀。一瞬間,他都以為岑六娘會是袁天師嘴里的那個女子。
一樓雕花木窗敞開著,他看到一個婆子悄無聲息地接近岑三娘,將她狠狠推出了人群。那一霎,獨自站在火龍場地里的岑三娘吸引了他所有的目光。
漫天的金花銀雨映襯下,岑三娘遺世獨立,美如圖畫。
他看到滕王的眼睛驀然亮了起來,端著酒樽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一刻,空青就知道,王爺認(rèn)準(zhǔn)了岑三娘。
他看到岑六娘拉著岑七娘罵她。她和丫頭紅著眼睛低下頭時,他甚至想著,如果跟了王爺,她再不用在岑六娘面前忍氣吞聲。
可是,她不愿意。
只要他告訴徐夫人,岑三娘就逃不了。空青轉(zhuǎn)過身,心里生出一絲猶豫。他猛然警醒,對自己來說,岑三娘不過是個陌生人,他憑什么要對她心軟?放過她,滕王就再不會信任自己……可是她真的很可憐。
滕王為了試她,請刺史夫人出面替范家保媒。空青到現(xiàn)在也忘不了當(dāng)時滕王冷酷的眼神。
他回頭看了看,眉毛一顫,苦笑起來,“不是我不想放過你……”
空青拐過幾條街,遠(yuǎn)遠(yuǎn)看了眼街對面的岑府大門,走進(jìn)了街邊新開張不久的織錦閣。
他穿過大堂,掀了門簾走進(jìn)了后院。
“王爺調(diào)妾身來閬州緊急開店,是為了守著那丫頭。沒曾想她竟然打算跑了。若不是被你發(fā)現(xiàn),她這李代桃僵的計劃沒準(zhǔn)兒就成功了。”
織錦堂的東家徐夫人只有三十出頭,面容和藹。空青知道,她是滕王最信任的人,也只會對滕王一人忠心。
空青想起看到跟在牙儈身后的人,看來徐夫人并非完全信任自己。他有些慶幸沒有一時心軟放過岑三娘,笑道:“我不向夫人報告,夫人派出的人機(jī)警,一樣會發(fā)現(xiàn)的。”
徐夫人脧了他一眼,也不解釋她早知道了。她微笑著說道:“岑三娘有膽識有心機(jī),袁天師說的話沒準(zhǔn)真有道理。她絕不能離開王爺。”
滕王出的難題被岑三娘抬出隴西李氏的名頭化解了。王爺相信她是袁天罡批語里的那個女子,絕不會讓她脫離自己的掌控。最好的辦法就是納她為姬妾,養(yǎng)在府中。
岑三娘拒絕做王爺?shù)募ф?/p>
天底下有多少女子能拒絕年輕俊美位高權(quán)重的王爺?
“勇氣可嘉,只不過這丫頭大概還不知道她遇著的是咱們王爺。一計不成,不知道她還會打什么主意。咱們有得忙了。”空青遺憾地?fù)u了搖頭。
徐夫人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對付這種乳臭未干的丫頭,辦法有得是。不如知會岑老太太一聲吧。能替咱們王爺養(yǎng)著岑三娘,是岑家前世修來的福分!”
亮出滕王的身份,岑家只會歡喜地養(yǎng)著岑三娘,小心翼翼地看好她。省了他們成天盯著她了。
千里之外,他也有個親人和岑三娘一般年紀(jì),獨自忍受著別人鄙夷的目光。空青生出了淡淡的憐意。
不能幫她逃離王爺,好歹讓她過得好一些吧。空青小心地勸徐夫人:“人多嘴雜。傳揚開去,有心人會想,王爺為何緊張一個孤女。引來別人對王爺?shù)牟录删筒缓昧恕!?/p>
徐夫人想了想,覺得他的話有理,“你說得對。咱們就辛苦些日子吧。”
“我去尋那個替她出面的牙儈。”空青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盤算著,“店鋪既然開了。夫人不如去岑家走一趟,敲打她一下。岑三娘是聰明人。雙管齊下,她會明白自己的處境。”
“這辦法好。”徐夫人露出笑容,“怪不得王爺信任你。空青,你果然能干。”
“夫人謬贊了。我辦完這事就得趕回王爺身邊。閬州城的事就交給夫人了。”空青起身一揖,轉(zhuǎn)身離開了織錦閣。
不出一日,岑三娘就得到了消息。她震驚無比,“替咱們辦事的牙儈離開了閬州?”
許氏心跳得厲害,“您說會不會是老夫人她們……”
“不,不會。如果是堂祖母發(fā)現(xiàn)托牙儈辦事的人是我們,府里就會禁止你出入,不會這么風(fēng)平浪靜。”岑三娘突然想起了船上那人。他渾身散發(fā)著清貴之氣,囂張豪奢的作派……還有英俊的臉上那雙泛著幽藍(lán)的眸子。會是他嗎?他不是放過自己了嗎?還會有誰在暗中阻止她離開岑家遠(yuǎn)走高飛?她腦中亂糟糟的,理不出思緒來。
“三娘子!田媽媽來了!”百草開了院門,抬頭稟了聲。
岑三娘低聲叮囑許氏:“這幾日您先留在府里,看看情形再說。”說完堆出滿臉笑容下了樓。
“三娘子,挨著咱們府新開了家衣料鋪子。聽說是從長安進(jìn)的貨。天氣熱了,老夫人發(fā)話請您過去選幾身衣料。”田媽媽笑著行了禮。
“勞煩媽媽了。我換身衣裳就去。”岑三娘松了口氣。回房換了衣裳,帶著百草去了。
六娘七娘也陸續(xù)到了岑老太太的院子。眾人沒等多久,進(jìn)來了一個打扮得體的婦人,帶著兩個捧衣料的小丫頭。
衣料裁剪成一尺見方釘在一起,好幾本,足見這家鋪子頗具實力。
那婦人一看就是在大戶人家行走慣了的,進(jìn)門行禮,不見絲毫慌亂,“徐氏這廂有禮了。”
她逐一行禮,笑容和氣,舉止大方。
人是大夫人薦來的,大夫人開口說道:“前幾日看到街上新開張了家織錦閣。店里衣料花樣挺新鮮,聽說都是從長安進(jìn)的貨呢。”
徐夫人笑著接過了話頭,“夫人眼力好。閬州產(chǎn)絲綢,衣料花樣多。我們掌柜的來此開店就是圖個進(jìn)貨方便。船也不好放空,回程時就運些外地的布料,居中賺個差價而己。老太太您看這本衣料樣子,都是長安最時興的夏衣料子……”
夏季衣料除了絲綢,還有紗、麻、絹、羅等輕薄的織品。徐氏帶來的衣料樣品不僅有這些,最吸引人的還是衣料的花樣與色彩。
拿在岑三娘手里的那本紅色就有大紅、橘紅、蓮紅、焦紅、銀紅、石榴紅等二十幾種。圖案從時令花卉到遍地撒花,有鳥獸吉物也有菱形萬字不斷頭的回紋。有印染的也有交錯織成圖案的。岑三娘嘆為觀止。
六娘拿過了她手里這本,將另一本放進(jìn)了她手里。
岑三娘翻看著,看到了印染牡丹的縐紗料子,覺得有些眼熟。
“三娘子看看這種料子喜歡不?您手上的衣料不太適合您。”徐夫人低聲說著,捧來了另一本。
為什么不適合自己?岑三娘有點詫異。她猛然想起船上那人的侍女穿的就是這種。徐夫人的意思是自己的身份和侍女有所區(qū)別?她怎么會知道那侍女的衣裳?又為什么待自己這么殷勤?
徐夫人將手里的衣料簿子翻到一款水紅色的輕羅指給她看。
水紅色,接近白色,是極淺的紅,像少女嬌羞時浮起的淡淡紅暈。極薄的衣料,手放在衣料下,隔著料子能清楚看到。衣料上印染著牡丹團(tuán)花,艷麗絢爛。
岑三娘下意識地說道:“太貴重了。”
徐夫人的聲音更低,“三娘子隨意挑選,我家主人早吩咐過,定要合您的心意。”
她真是他的人!岑三娘猛地抬起了頭。
徐媽媽微笑著看著她,身體背對著眾人,嘴皮翕動,“三娘子安心在府里住著,我家主人日后會遣人來接你。您不必自己費心想著離開。”
壞了自己計劃的人果然是船上那位皇室宗親!岑三娘的心震驚得不受控制地急跳。他安插了多少眼線在自己身邊,竟連奶娘找牙儈辦事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究竟是什么人?岑三娘心里泛起一絲恐懼。
“三娘子再看看這款?”徐夫人擋著眾人,看到岑三娘的臉色變幻,知道她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微笑著翻開了另一款衣料。
“這些太華麗。我喜歡簡單的絲布。”岑三娘深吸口氣,理智地回絕了徐氏手里這本奢侈衣料大全。
“絲布也有很多種,三娘子慢慢選。”徐夫人并不多糾纏,捧著手里的那本衣料又向六娘七娘推薦。
岑三娘選了便宜的絲布,六娘卻看中了那款牡丹花紋水紅輕羅。
“……一匹輕羅三十貫錢。來時掌柜的便吩咐過了,只收十五貫的成本。將來小店在閬州還望老太太夫人們多照看著。”徐夫人扮足了一個誠心招攬客人的掌柜模樣,恭敬客氣地說道。
不僅打了對折,還附送了老太太一匹褐色的香云紗,又說下月船來有新貨,主動送衣料樣子來。
皆大歡喜。
除了岑三娘。
樹上的知了枯燥地叫著。岑三娘連飲下兩碗冰鎮(zhèn)酸梅湯。涼意從咽喉滑進(jìn)了心里,岑三娘心里泛起的煩躁不安漸漸消褪。她默默地想,出逃的計劃被破壞,難不成她就要這樣束手待擒嗎?也許還有別的法子,她應(yīng)該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三娘子,出什么事了?你回來臉色就不好看。”許氏擔(dān)憂地望著岑三娘。
“天……太熱了。”岑三娘懶懶地躺在竹榻上不肯動彈。
許氏拿著蒲扇來回給她扇風(fēng),心疼地說道:“媽媽給你扇著,睡個回籠覺吧。”
那人為什么對自己充滿了興趣?
岑三娘閉著眼睛問許氏:“媽媽,我好像沒有六娘長得美吧?”
許氏輕搖著蒲扇,笑道:“六娘子生得美貌,三娘子也不差的。”
岑三娘嘆氣,“媽媽,我的意思是,六娘能讓人一見驚艷,我是不是另一種美?比如那種只要看我一眼就永遠(yuǎn)忘不了我?”
許氏忍笑,寬慰她:“岑家人都生得一副好相貌,當(dāng)年夫人遇到老爺……”
岑三娘翻了個白眼,又禁不住啞然失笑。岑家人的確都生得不錯,女孩子白皮膚大眼睛。最美貌的如六娘,十五已經(jīng)嬌艷無匹。可自己怎么也及不上六娘的。那人憑什么一眼就相中了自己,又不肯放手呢?
可是時間不等人啊。等到二堂叔從長安來了信。堂祖母就會知道自己在哄騙她。也許下一門親事,還比不上范家呢。
不,不會的。既然那人安排眼線盯著自己,他怎么都不會讓岑家給自己定親的。他更不會讓岑家虐待自己。她一定還能找到機(jī)會的。岑三娘想到這里,又平靜下來,等待新的機(jī)會。
夏季的雷滾滾響起,大雨傾盆。岑三娘默默望著煙雨蒙蒙的園子,心里充滿了不安。算著日子,二堂叔從長安的信該到閬州了。她還沒有想出能脫身的好辦法來。她被困在岑家的宅院里。外面有那人的眼線盯著她,府里被堂祖母和堂嬸們算計著。岑三娘郁悶不己。
大雨中,一輛馬車停在了岑府大門外。
門房撐著傘上前迎著。掀起車簾,車?yán)镒鴤€五十出頭,蓄著長須的老者,滿面風(fēng)塵。門房禁不住驚道:“方總管,您怎么回來了?”
岑方從馬車上跳下來,一腳踩進(jìn)水洼里,濺濕了半幅衣衫。他急急地往里走著,邊走邊問:“大老爺在府里嗎?”
雨太大,門房努力撐著傘,大聲回他:“大老爺去莊子上了,大夫人在。”
進(jìn)了大門,岑方奪了門房手里的傘交代他:“把車?yán)锏臇|西先卸了,我去見老太太。”
他順著回廓進(jìn)了正院,看了眼前面議事的花廳,遲疑了下,吩咐身邊的小廝:“大夫人若在花廳,便通稟一聲。”
小廝一溜煙跑到了廊前,對站在門口的丫頭說了聲。
花廳里正在看賬本的大夫人心頭一跳,“他不是跟著三伯去洪州赴任嗎?怎么回來了?傳。”
岑方進(jìn)得花廳,隔著老遠(yuǎn)給大夫人行禮,“小人給大夫人請安。”
大夫人嗯了聲:“三伯有什么事要你回老宅?”
若非極重要的事,在洪州任曹參軍的岑三老爺不會讓岑方親自回來。
岑方垂手站著,恭敬地說道:“老爺置辦了些土儀令小人送回家里,讓小人帶個平安信回去。”
大夫人才不相信他的話,盯著岑方,見他眼神往左右瞅了瞅,心里有了數(shù),笑道:“老太太好著哪。母親午睡還有小半個時辰,岑總管先去換件衣裳歇歇。”
岑方恭敬地應(yīng)了聲,出了花廳由小廝領(lǐng)著去了。
大夫人看了會兒賬,合上賬本交代管事:“地里才打下的谷子不知道入了倉沒有,你盯著點。”
又處理了幾樁事,這才帶著丫頭婆子往后院去了。
才到穿堂,見岑方已換了身清爽衣裳候著了。還真有急事啊,大夫人心里暗忖,笑道:“我去瞧瞧母親起身了沒。”
進(jìn)了內(nèi)堂,岑老太太早已起了身,正由田媽媽和兩個丫頭陪著抹牌玩。
“這么大的雨,我早說免了請安了。”岑老太太低頭看牌,并沒注意到大夫人異樣的神色。
“母親,三伯府上的管事岑方回來了。”大夫人上前幫她看牌,輕聲稟道。
岑老太太打了張牌出去,“他怎么回來了,人呢?”
“在穿堂候著呢。”
岑老太太推了牌道:“叫他進(jìn)來,你們都下去吧。”
田媽媽和兩個丫頭收了牌,退了出去。
岑方進(jìn)了內(nèi)堂,大夫人便掩了門,走了出來,守在了外堂,“去煮碗茶來。”
打發(fā)丫頭婆子出去之后,大夫人的耳朵也豎了起來。隱約聽到里面?zhèn)鱽磲咸穆曇簦啊懥铩皇牵俊?/p>
話聲漸小,大夫人心里越發(fā)忐忑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
正想著,岑方從內(nèi)堂走了出來,朝大夫人拱了拱手道:“大夫人,老太太請您進(jìn)去。”
大夫人起了身,岑方卻在正堂下首坐了,和她剛才一樣,守在外間不許人靠近的模樣。
待大夫人進(jìn)了里間,岑老太太坐在竹榻上,手里轉(zhuǎn)動著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手指一顆顆急速地?fù)苤樽樱袷窃诩彼俚厮伎贾裁词隆?/p>
大夫人坐在下首,輕聲喊了她一聲:“母親,出什么事了?”
岑老太太答非所問:“這雨怕是要連著下好幾天了。”
從窗戶望出去,順著瓦當(dāng)?shù)温涞挠晁B成了一道道白線。天井里種著棵高大的芭蕉樹,巨大的葉片被雨水打得沉沉墜了下去。唰唰的雨聲不絕于耳,更顯得內(nèi)堂越發(fā)清靜。
岑老太太終于停住了手里轉(zhuǎn)動的佛珠,慢悠悠地吁出一口氣來。
再著急,也不能逼著老太太開口不是?大夫人沉住了氣,靜靜地陪著老太太坐著。
坐了一炷香工夫,岑老太太臉上露出了笑容,“你沉得住氣就好。別看老二老三在外做官,咱們閬州岑氏一族的主母將來還得是你。”
“母親。”大夫人略松了口氣,拍著胸嗔道,“兒媳哪里是沉得住氣,心里早就急死了。究竟出什么事了?”
岑老太太看她一眼,淡淡說道:“心里著急,能做到面上不顯,當(dāng)家主母就得有這樣的養(yǎng)氣工夫。”
大夫人奉承道:“那也是母親不吝教導(dǎo)兒媳。”
“老四媳婦是個萬事不上心的,家里的事也只能和你商量著辦了。”岑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道,“新皇登基一年了,宮里頭今年要進(jìn)新人。老三家的四娘和老二家的七娘都有資格,報了采選。可惜老四沒有官身,咱們家生得最美貌的六娘卻不能進(jìn)宮參選。老三家的叫了岑方回來送信,卻不是為著進(jìn)宮參選的事。老三在洪州當(dāng)著曹參軍,請都督到家中宴飲,見過四娘一回,就起了心。知曉四娘報了采選,醉酒后放言,若她有姐妹必納之進(jìn)府。老三便寫了信來。”
大夫人皺眉道:“咱們岑家的姑娘怎么能送出去當(dāng)姬妾?三伯是不是糊涂了?”
岑老太太嘆道:“我也奇怪著。老三怎么會這么急。細(xì)問之下才知道,那位洪州都督卻不是普通人。是當(dāng)今圣上的皇叔滕王!二十來歲的年輕王爺呢。滕王妃聽說身子不好,已經(jīng)過世了。王爺身邊正無美人相伴。”
大夫人嚇了一跳,“是位年輕的王爺?難怪三弟想討好來著。”
她繼而驚喜道:“六娘沒資格進(jìn)宮參選。她能進(jìn)滕王府,以她的容貌定能博得王爺歡心,封個夫人也是大有希望的……母親,這是大好事啊。”
“是啊,我剛開始也這樣想來著。六娘哪怕嫁入高門大戶,也比不上嫁進(jìn)宗室尊貴。”岑老太太目中露出隱憂,“可老三的意思卻不是送六娘去,而是看上了三娘。”
“三娘?”大夫人大大地驚詫,繼而沒好氣地說道,“三伯這才真是糊涂了,三娘又不是咱們家的人,他這么上心抬舉她作甚?我看哪,還是六娘最合適。”
岑老太太想了想嘆道:“可是老三執(zhí)意要送三娘去。說如今洪州府好些人家都起了心思往滕王身邊送人,這才趕緊讓岑方親自跑一趟,順便把人接過去。我看不如這樣吧,讓三娘六娘一并隨了岑方去。對外就說四娘待選,讓三娘六娘去陪陪她,也學(xué)些規(guī)矩。你也給七娘打點行裝,送她回長安待選吧。”
聽到消息后,岑三娘心中一動,和六娘去洪州三堂叔家,不正巧躲開了那人的視線?
岑三娘不相信那人也能派人跟去洪州。她不信那人有那么大的能量。難道這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機(jī)會?岑三娘激動不己,期待著能早日啟程去洪州。也許到了洪州,避開了那人的眼線,她還有機(jī)會離開的。
岑老太太讓田媽媽拿了兩只匣子來,“總是出門在外,不能太寒酸了。我給你倆一人準(zhǔn)備了一匣子首飾,還有二百貫錢。照著你倆的尺寸每人做了六身衣裳。到了洪州有什么需要的,你們嬸娘會幫著打點。回去收拾行李吧。”
兩人起身謝過。岑三娘突然想到一事,恭敬地說道:“堂祖母,我身邊就奶娘和丫頭百草兩人。平日習(xí)慣了,侍候得也盡心,我想帶她們一起去。”
岑老太太笑道:“兩個人哪里夠。我早想好了,你們每人帶奶娘并兩個丫頭。三娘身邊少了個丫頭,我把我房里的大丫頭秋兒給你。百草年紀(jì)不大,出門在外,有個懂事的大丫頭比較方便。”
這是要往自己身邊安插眼線呢。岑三娘愣了愣,又不得不承認(rèn)老太太說得對。老太太院里春夏秋冬四個大丫頭。秋兒十七歲,相貌秀麗,機(jī)靈能干,跟著老太太見過不少世面。百草雖然忠心,待人接物遠(yuǎn)不及秋兒。
反正堂祖母的決定,她也反駁不了,先接著再說吧。岑三娘當(dāng)下就領(lǐng)了秋兒回去,和許氏、百草一起收拾好行裝。
三天后,兩人辭了岑家眾人上了船。看著閬州城在視線里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青山掩映中,岑三娘心里又涌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那家織錦閣的徐夫人是那人的眼線,為何自己離開得這般容易?可她又想不出原因,只能安慰自己,已經(jīng)上了去洪州的船,不能回頭了。
船由嘉陵江進(jìn)長江。
經(jīng)巴州過三峽時,船上岑府的人幾乎倒下去一半。
船艙外的甲板上基本站不住腳,往外看上一眼就惡心得想吐。一顆心時而被掀到浪尖上,時而墜向深淵。
百草嚇得除了尖叫就是哭。許氏也倒下了。只有秋兒緊握著岑三娘的手不住地安慰她:“過了這截水路就好了。掌舵的是老船工,不會有事。”
縱然她是堂祖母安插在身邊的人,岑三娘仍無限感激,“不太適應(yīng)而己,我不怕的。”
她的身體本來就單薄。船上一折騰,許氏好不容易養(yǎng)出來的肉又減沒了,岑三娘的手腕纖細(xì)得都快戴不住鐲子了。
六娘的情況和三娘差不多,下巴都尖了,散發(fā)著令人心疼的美麗。
等過了三峽,江面平靜,兩人卻一直暈暈沉沉,仿佛驚濤駭浪仍沒停止。
半月后,終于到了洪州碼頭。
岑參軍接了信早打發(fā)了人來碼頭接。
下了船,岑三娘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好在百草和秋兒扶得牢靠,不然她準(zhǔn)會摔一跤。她轉(zhuǎn)過頭看,六娘也正死死抓住丫頭的手,明艷的臉蒼白一片。
兩人相視苦笑。
岑方一路隨行照顧得無微不至,又親自跑到兩人的轎前問安:“回府喝碗安神湯,好生歇兩晚就無事了。”
許氏和百草情況差點,被岑三娘打發(fā)到后面馬車?yán)锶チ耍袅藳]暈船的秋兒侍候。
不等岑三娘吩咐,秋兒就從袖子里掏了錠小元寶塞進(jìn)了岑方手中,“三娘子一路多虧岑總管照應(yīng),總管拿去打壺酒吃。”
岑三娘歪在馬車?yán)飼灂灪鹾醯模蛄饲飪阂谎郏迪脒@丫頭人生得秀美,又機(jī)靈懂事。怪不得堂祖母讓她來做眼線。
秋兒倒了杯熱茶遞給她,“三娘子喝口熱水吧,這樣舒服一點。”
馬車此時搖晃了下,岑三娘心里煩惡不堪,推開秋兒,顧不得禮儀,掀了窗戶簾子就吐。
馬車停了下來。岑三娘無力地倒在秋兒身上,“我沒事,讓車走吧,到了歇一晚就好了。茶端來我漱漱嘴飲幾口就好。”
秋兒將茶送到她嘴邊,岑三娘漱了口,又大口咽下熱茶,心里這才好受了些。
到了參軍府已是掌燈時分。丫頭婆子早在門口候著,手里提著的燈籠將門口映得亮堂。
見馬車到了,有的進(jìn)去報信,有的上前掀了簾子。管事的婆子見兩位小娘子面色蒼白,暈暈沉沉,趕緊吩咐去抬了軟兜來。
岑三娘搭著秋兒的手勉強(qiáng)站著。眼前兩扇大開的黑漆大門,左右擺著兩只石鼓,上方是木制的門楣,懸掛著兩盞燈籠,桑皮紙上寫岑府的字樣。門里一道照壁擋住了視線,只聽到人聲與說笑聲。
聲音越來越近,忽然就轉(zhuǎn)過了照壁。
兩名參軍府的小廝在前面提著燈籠照路。燈影映照下,滕王的臉驀然出現(xiàn)在岑三娘眼前。
滕王穿著皂色的薄綢長衫,身影幾乎和夜色融在了一起,襯得眼神像琉璃般閃亮。岑三娘看著他,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岑六娘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好奇地看著一個俊逸的男子施施然邁出府來。
岑參軍落后那人半步,滿面笑容,高大的身軀自然地往下躬著。任誰都不難猜出他在奉迎著那人。
出門撞到站在馬車旁的岑家姐妹,滕王忍不住一笑,右眉梢挑了起來,慢不經(jīng)心地問岑參軍:“府里來客了?”
問的是岑參軍,他的目光卻不閃不避地一直盯著岑三娘。
竟然還是沒躲過……岑三娘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她雙腿一軟便往下滑,眼前一切都像是夢境,畫面破碎支離,人影恍惚地移動,連身旁秋兒的聲音都像是從極遠(yuǎn)的地方飄浮而來,“三娘子你怎么了……”
“來人!三娘子暈了!”秋兒用力扶住她,兩名丫頭抬了軟兜奔了過來,將她扶了上去。
呵呵。
她好像聽到了有人輕笑出聲。
“王爺,這是內(nèi)侄女三娘六娘,小娘子體弱……”
三堂叔的話漸漸飄遠(yuǎn),岑三娘腦中嗡嗡作響。她不肯閉上眼睛,死死地瞪著那人。她心里一個聲音絕望地說:是王爺!他是位王爺!他食言了,他要討自己做他的姬妾,她可怎么才能逃得過?
滕王的目光掠過六娘落到三娘身上,幽深雙眸里一片得意之色,笑得優(yōu)雅無比,“天熱吹了河風(fēng)最容易讓風(fēng)毒侵體。都督府正配了對癥的丸藥,回頭打發(fā)人送來。岑參軍留步吧。”
原來他在洪州任都督。原來到三堂叔府上陪四堂姐不過是讓自己自投羅網(wǎng)的借口。這一刻岑三娘才明白她欣喜期盼離開閬州的心思有多傻。怪不得他安插在閬州的眼線沒有阻攔自己離開。
她像只困在盒子里的小老鼠,為尋得一處出口用盡力氣蹦跶。而他,在外面放著一只更大的盒子。岑三娘憤怒得渾身發(fā)顫,連張嘴斥罵的力氣也消散了。
他的臉漸漸模糊。她嗅到了他身上的香,知道他經(jīng)過她身邊。他的聲音低而清晰,“岑參軍留步,本王今日叨擾了。”
他是告訴她,他特意在三堂叔家里等著她,就為了這一刻看她受驚過度的好笑模樣。岑三娘胸口氣血翻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